这哪里是考卷?
这哪里是什么经义策论?
这分明是一篇讨伐这满朝上下,所有只会空谈心性、不问苍生的所谓君子的檄文!
老刘吏猛地站起身,动作之大,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闷响。
周围几个昏昏欲睡的同僚被惊得抬起头来,不满地看向他。
“老刘头,你发什么癫?”
老刘吏没有理会他们,他通红着双眼,死死地攥着那份墨卷,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这篇文章,绝不能出半点差错!
他重新坐下,将那份朱卷和墨卷并排铺开,凑到油灯下,一个字一个字地开始核对。
每一个笔画,每一个转折,他都看得无比仔细。
他甚至能感受到,那个誊抄的书吏在抄录这篇文章时,心中是何等的鄙夷和不耐烦,以至于朱卷上的字虽然形似,却完全没有墨卷上那股子要把天捅破的狠厉之气。
“可惜了,可惜了……”
老刘吏在心中叹息。
这份朱卷,失了墨卷至少七成的神韵。
饶是如此,也足够了。
核对完毕,确认一字不差。
他小心翼翼地将墨卷折好,仿佛那不是一张考卷,而是一份能决定大晋国运的绝密奏疏。
然后,他拿起那份朱卷,看着上面依旧显得苍劲凌厉的红色字迹,心中升起一个无比确信的念头。
这篇文章,必将在这死水一潭的贡院里,掀起滔天巨浪!
……
墨卷被封存入库,等待殿试唱名时才会启封。
一份份誊抄完毕的朱卷,则被分门别类,由小吏们送往各房考官的官署。
一众朱卷,大多字迹圆润秀美,工整典雅,如同一群养在深闺、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安静地等待着考官的临幸。
而林昭的那份朱卷,夹在其中,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誊抄的书吏为了模仿那干涩的墨迹,下笔极重,笔画间的牵丝带钩几乎完全舍弃,字字独立,锋芒毕露。
它不像是一篇文章。
它像是一头闯入了羊群的饿狼。
这份独特的朱卷,被一名小吏捧着,穿过幽深的廊道,最终,呈送到了翰林院编修,郑老夫子的案头。
郑老夫子,年近花甲,一生最重德行二字。
前几日,他最得意的门生孙奇前来拜会,言语间隐晦地提及了那个荆州解元林昭,如何圣眷正浓,又如何心思诡谲,文章剑走偏锋。
这让郑老夫子对这个未曾谋面的年轻人,早已心生恶感。
在他看来,少年得志,最易心性浮躁,走上邪路。为国抡才,当选厚重沉稳之辈,这种弄险之徒,绝不可取!
此刻,他拿起那份朱卷,只看了一眼字迹,眉头便重重地锁了起来。
“哼!”
郑老夫子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
他甚至都懒得去看文章的内容。
字如其人!
这字里行间透出的,不是什么风骨,而是一股子不安分的邪气!狂妄!乖张!
连书法都如此剑走偏锋,可见其人平日里是何等的投机取巧,心思不正!
郑老夫子心中,已给这份卷子的主人判了死刑。
他手腕一抖,将这份卷子嫌恶地压在了桌案的最底下。
这种哗众取宠之作,连让他多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夜,渐渐深了。
贡院里依旧灯火通明,一众房官都在奋笔疾书,批阅着如山的卷宗。
郑老夫子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将几份他认为文采斐然、立论中正平和的卷子评为优等,放在了一旁。
剩下的,大多是些庸碌之作。
他打了个哈欠,准备随意处置掉压在最底下的那几份劣等卷,便可回去歇息。
他再次拿起了那份朱卷。
昏黄的灯光下,字迹依旧显得那么刺眼,那么不详。
郑老夫子提起朱笔,蘸饱了墨,准备在卷首的位置,写下一个大大的末等评语,然后便将它扔到废卷堆里。
笔尖悬于纸面之上,即将落下。
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了卷子开篇的那破题第一句。
“位者,责也。”
郑老夫子拿笔的手,竟在空中,猛地停住了。
这四个字,像四根烧红的铁钉,狠狠楔入他的眼球。
狂悖!
简直狂悖到了极点!
圣人所言君子思不出其位,讲的是安分守己,是各司其职,是维护社稷运转的森严秩序。
到了此人笔下,竟被曲解成了赤裸裸的责任二字!
这是对经义的解构!是对圣贤的亵渎!
郑老夫子胸膛起伏,一股怒火直冲天灵盖。
他强压着将这张卷子撕碎的冲动,耐着性子,目光继续向下扫去。
“世人皆爱言玉,谓之温润。然玉不琢,不成器;器不磨,不利世。”
“世人皆喜论水,谓之上善。然水不疏,则为患;患不除,则覆舟。”
越读,郑老夫子的脸色便越是铁青。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读一篇经义策论,而是在被人指着鼻子痛骂!
他一生以君子风骨自居,鄙夷钻营,不屑俗务。
这篇文章,却将他引以为傲的一切,批驳得体无完肤!
什么玉德?什么水性?
全是狗屁!
文章的作者用最粗鄙的墨,最狂妄的字,告诉他:这种不琢不成器、不疏则为患的所谓君子,不过是国家的废物,社稷的累赘!
这哪里是论道?
这是在挖所有清流士大夫的根!
“不知粮价几何,不知盐税几厘,纵有如玉之德,于国何益?于民何补?”
当读到这一句时,郑老夫子体内的血液仿佛瞬间被点燃了。
他猛地将朱卷拍在桌案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
“哗众取宠!歪理邪说!”
他须发皆张,再也无法维持平日里那副得道高人的模样。
这种人若是入了朝堂,必是搅乱朝纲、蛊惑圣听的奸佞之辈!
绝不可留!
郑老夫子怒不可遏,再次抓起朱笔,这一次,他没有丝毫犹豫,手腕运足了力气,要在卷首的位置写下批语。
“哗众取宠,不通经义!”
然而,就在笔锋即将触及纸面的刹那。
一只略显苍白但骨节分明的手,从旁伸出,一把按住了他颤抖的手腕。
那只手,稳如磐石。
“嗯?”
郑老夫子勃然大怒,猛地转过头。
只见身旁站着一位身穿七品官服的年轻人,面容清瘦,眼窝深陷,带着一股子常年处理繁杂公务的疲惫。
此人是与他同房的另一位同考官,户科给事中,张诚。
“张给事,你这是何意?”郑老夫子厉声质问。
张诚并未回答,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郑老夫子桌案的那份朱卷之上。
他本是因批阅案牍熬得口干舌燥,想过来向郑老夫子讨一杯茶喝,却无意中瞥见了那一行字。
“不知盐税几厘,于国何益?”
仅仅十个字,却像是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了张诚的心口上!
他在户部待了五年,日日与钱粮税赋打交道,眼睁睁看着国库空虚。
看着无数的条陈奏疏在朝堂上被那些温润如玉的大人们驳回,理由永远是与民争利、有违圣道。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大晋的病根,就在于此!
就在于这帮满口仁义道德,却不知盐税几厘的所谓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