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被拖出去后,工坊内的气氛已攀至顶点。
剩下的二十九名苏州大匠,看归无咎的眼神里再无半点不服。
他们将对技艺的全部执念,都倾注到了这台划时代的造物上。
在归无咎近乎苛刻的要求下,又过了两日,第一台完整的新式织机终于提前完工。
它静立工坊中央。
上百个齿轮、连杆、轴承紧密咬合,构成一套常人难以想象的复杂系统,宛如沉睡的钢铁巨兽。
这日,院门洞开。
吴县县令吴清源带着几名心腹幕僚,几乎是小跑着进来。
同行的还有吴县几位德高望重的乡绅,以及城中最大几家织造坊的主人。
这些人,构成了吴县纺织业的半壁江山。
他们走进后院工坊,看到那台织机的瞬间,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吴清源不懂行,只觉这东西造型奇特、气势不凡。
而那几位织户代表,却个个面色凝重,眼中满是震撼。
他们虽看不懂,却能感觉到,眼前这机器与他们认知中的任何织机都截然不同。
“林公子,这……便是那神机?”吴清源喉结滚动,声音带着颤意。
林昭依旧一身朴素青衫,九岁身形在一群大人中格外瘦小,神情却平静如这院落的主人。
他的目光在吴清源和几位织户代表脸上扫过,将每人眼中的期待、怀疑与不安尽收眼底。
心中已有定数。
这台织机,将是他撬动吴县乃至江南格局的第一根杠杆。
他微微颔首,侧身让开:“诸位请。”
一名三十岁上下、被公认为吴县手最巧的织女被请到织机前。
她叫刘三娘,看到这庞然大物时,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放。
归无咎沙哑着嗓子,只简单讲解了几个关键踏板和拨杆的用法。
刘三娘深吸一口气,怀着朝圣般的忐忑坐了上去。
她将苏家送来的上品松江丝线小心挂好,然后按归无咎的指点,轻轻踩下启动踏板。
“嗡——”
一声轻响传来。
紧接着,那飞梭化作一道白色残影,速度之快竟让人看不清轨迹!姓张的织户老板不由后退半步,一名乡绅直接失声。
吴清源的幕僚更是死死攥住衣襟,仿佛生怕这一幕是幻觉。
“咻——咻——咻——!”
那飞梭的速度,快得如同闪电划破夜空,根本无法用肉眼追踪。
这哪里是在织布?
分明是鬼神之速!
刘三娘整个人都僵住,只是本能地踩着踏板,大脑一片空白。
她从未见过如此快的梭子!
更可怕的是,随着飞梭极速穿行,那织好的布匹竟以匪夷所思的速度从织机前端缓缓流淌而下。
“天……”
一名织户代表失声,却又死死捂住嘴,生怕惊扰眼前的神迹。
整个工坊陷入诡异的静默。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只剩那神机发出的、充满韵律的嗡鸣声在空气中回荡。
众人忘了时间,忘了呼吸,只是痴痴看着那匹布不断延长、堆积……
一个时辰后。
当归无咎喊停,刘三娘才如梦初醒,双腿一软,差点从织机上摔下。
而她面前,一匹细密、均匀、泛着柔和光泽的上品丝绸,已整整齐齐堆叠成了小山。
吴清源的幕僚立刻上前,用尺量、用秤称。
片刻后,他颤声向吴清源禀报:
“大……大人……一个时辰,计……计三十六丈!”
“三十六丈!”
轰!
这数字如惊雷,在所有织户代表脑中炸开!
“不可能!”
姓张的织户老板脱口而出,“全吴县最好的织女,用最好的织机,一个时辰撑死织出三丈布!这……怎么可能是三十六丈!”
十二倍!
整整十二倍的差距!
而且……
另一名乡绅颤抖着手,拿起那匹刚织好的布。
“诸位看这布……”
众人凑上去。
入手丝滑,光泽温润,其细密程度竟比市面上最昂贵的“贡品级”丝绸还要胜过三分!
产量是普通织机的十二倍!
质量更是超越了人力极限!
“嘶——”
现场响起此起彼伏的倒吸凉气声。
吴清源脸颊涨红,死死盯着那堆积如山的布匹,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看到的不是布——那是白花花的银子!
是吴县未来数之不尽的万贯家财!
是他吴清源平步青云的通天之梯!
姓张的织户老板脑中飞速盘算:若得此机,自家织坊一月之利可抵过往半年!若不得此机,一月之后必被同行碾压至死!
他咬了咬牙,心中最后一丝犹豫烟消云散。
“扑通!”
他双膝跪地,朝林昭重重磕下头去。
紧接着,其余几名织户代表也如抽走了骨头般,齐刷刷跪倒在地。
他们不是在拜一个九岁神童。
他们是在拜神!
“林公子!林活菩萨!”姓张的老板嚎啕大哭,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
“求您赐下这神机!求您给小的一条活路!小人……小人愿世代为您做牛做马,永不背叛!”
“求林公子开恩啊!”
哭喊声、哀求声响成一片。
他们都清楚,这台织机一旦问世,吴县所有旧织造坊都将在一月内彻底倒闭,没有第二条路。
面对这等神物,任何抵抗都是徒劳。
赵恒站在一旁,看着这近乎癫狂的一幕,心中对林昭愈发敬佩。
然而林昭只是平静走上前。
他没理会那些金光闪闪的未来,也没沉醉于众人狂热的崇拜。
他亲手将那哭得最凶的张老板扶起。
“张老板,各位请起。”
他声音不大,却有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林昭说过,此机乃利国利民之重器,非我一人私产。”
他环视众人,目光扫过激动的吴清源、狂热的织户,最后落在那些满眼敬畏的乡绅身上。
“今日,当着吴县令与各位乡绅父老的面,林昭有个不成熟的想法,想与诸位共商。”
所有人屏住呼吸。
林昭声音清晰洪亮,响彻在每个人耳边:
“诸位,这织机若只我一人独享,固然能发家致富,可吴县千万百姓又能得几分好处?”
他顿了顿。
“林昭有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何不成立一个织造公会,由吴县令监督,我将图纸无偿献出,诸位织户自愿加盟。
如此一来,阖县百姓皆可受益,岂不美哉?”
此言一出,吴清源眼睛瞬间亮到极致!
织户们更是激动得浑身发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林昭声音继续:
“公会成立后,所有成员需遵守三条规矩。”
“其一,所用丝线必须统一从苏家二爷指定的商号采买,以报苏二爷厚赠之恩。”
“其二,所产布匹必须达到统一质量标准,印上'吴县新造'官印,由公会统一对外销售,杜绝内部恶性压价。”
“其三,销售所得利润,官府取一成作税收及公会管理之用,其余九成由所有加盟织户按织机数量与产量共享分红!”
一套完整、清晰,将官、商、民三方利益完美捆绑的宏伟蓝图,就这样从九岁少年口中被描绘出来!
官府有了稳定税收和政绩。
织户们有了发家致富的通天大道。
苏崇山被死死绑在这辆战车上,成了那个不得不赔本赚吆喝的原料供应商。
而他林昭,则是这一切的规则制定者,是这个庞大经济体无可争议的执笔者!
工坊内再次陷入死寂。
许久后,吴清源第一个反应过来,对着林昭深深长揖及地。
“林公子……高义!”
“我吴清源,代阖县百姓,谢公子再造之恩!”
这一刻,吴县的天真的变了。
……
同一时刻。
消息如插上翅膀,顺着最快的商路传回数百里外的苏州。
苏家府邸,二爷苏崇山的书房内。
听完心腹密报,苏崇山呆立许久。
他脑中飞速盘算:十二倍的产量,若全面铺开,自家二房在吴县的布匹生意不出三月便会全军覆没。
更可怕的是,那小子还将自己绑在了这辆战车上,进退两难。
他咬牙切齿,一把抓起桌上的官窑笔洗,狠狠砸向墙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