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与火的追逐,在宋州城外的原野上,一直延伸出去了三十里。
溃败,一旦开始,便如山崩。
宣武军的士卒扔掉了兵器,撕下了甲胄,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他们引以为傲的军阵,悍不畏死的军魂,在忠义军摧枯拉朽的攻势面前,被碾得粉碎。
帅旗的倒下,主将的逃窜,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追击的忠义军将士,沉默而高效。
他们不呐喊,不咆哮,只是机械地挥动着手中的兵刃,收割着一条条奔逃的生命。
马蹄过处,是丢弃的旗帜、散落的兵甲、来不及带走的粮草辎重,还有一具具尚在抽搐的尸体。
杨师厚拼尽了最后的气力,聚拢起残存的亲卫,用血肉为朱温挡住了最致命的追击。
当这位宣武军的枭雄终于逃回汴梁城下时,身边只剩下了不到五百残骑,人人带伤,狼狈如丧家之犬。
此战,宣武军精锐尽出,左龙骧军统帅朱友裕仅以身免,虎威军统帅、朱温养子朱友恭,战死!
“当——当——当——”
悠长而沉重的鸣金声,终于响彻战场。
李烨下令,收兵。
战场之上,尸横遍野,血流漂杵。
忠义军的辅兵们开始沉默地打扫战场,收集可用的兵甲,救治受伤的袍泽,将阵亡的兄弟好生收敛。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但每一个忠义军士卒的脸上,没有疲惫,只有一种被压抑到极致后,彻底释放的昂扬。
他们胜了。
以一万余众,正面击溃了数倍于己的宣武军主力!
此战之后,河南之地,谁主沉浮,已再无悬念!
李烨立马于高坡之上,玄色的王旗在他身后猎猎作响。
他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刚才那场惊天动地的决战,在他眼中似乎不过是一场寻常的沙盘推演。
就在此时,一骑自远处狂奔而来。
来人浑身浴血,甲胄多处破损,坐下的战马更是口吐白沫,显然已经到了极限。
是刘闯!
他翻身下马,身体踉跄几步,冲到李烨马前,单膝“轰”然跪地,砸起一片尘土。
“末将……刘闯……复命!”
他用尽全身力气,将一个血淋淋的首级高高举起。
那首级双目圆睁,脸上还凝固着死前的惊恐与不甘。
正是朱友恭!
刘闯的声音嘶哑,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却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哭腔和快意。
“末将无能,未能追上朱温老贼……但,斩下了朱友恭的头!”
“末将,为主公贺!”
“为斗门亭死去的弟兄们,为那上千被筑为京观的袍泽,报仇了!”
说完,他重重地将头颅叩在地上,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压抑了太久的屈辱、悔恨、悲愤,在这一刻尽数化为滚烫的泪水,混合着脸上的血污,滴落在泥土之中。
李烨翻身下马,走到他面前。
没有责备,没有多余的言语。
他弯下腰,用那双指挥千军万马的手,亲手将刘闯扶了起来。
“起来。”
李烨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刘闯那坚实的肩膀,震落一片凝固的血痂。
“从今日起,你不再是戴罪的士卒。”
李烨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字字千钧。
“你是孤的,铁壁都都指挥使!”
“你的铁壁都,虽然伤亡惨重,但打出了我忠义军的军魂!回去,收拢你的弟兄,告诉他们,他们是好样的!”
刘闯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无法置信。
他感觉到一股暖流从李烨扶着他的手臂处传来,瞬间贯穿了全身的疲惫与冰冷。
那张年轻却威严的面庞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戏谑。
“主……主公……”
“末将……领命!”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为这四个字。
刘闯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泪水决堤而下。他猛然挺直了几乎要被压垮的脊梁,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声音铿锵如铁!
不远处,赵犨带着几个亲信将领,走了过来。
这位陈州刺史,此刻看向李烨的眼神,已经彻底变了。
不再是盟友间的审视与客气,而是下级仰望上级时,那种发自内心的……敬畏!
他亲身参与了这场惊天豪赌,作为“诱饵”,在宣武军的铁蹄下苦苦支撑,那一刻,他甚至以为自己真的要交代在战场上。
可最终,李烨用一场近乎神迹的胜利告诉他,跟着自己,才有未来。
“魏王!”
赵犨走到近前,深深一揖到底,姿态放得极低。
“老夫,心服口服!”
他抬起头,眼神中满是决绝。
“自今日起,我陈、蔡二州军政,皆由魏王全权调度!老夫愿为魏王帐下一将,但凭驱策,万死不辞!”
这,是彻底的投效!
李烨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赵刺史忠义,孤,记下了。”
……
宋州大捷的战报,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传向四方。
洛阳,留守的罗隐、高郁等人接到军报,欣喜若狂。
整个忠义军的核心腹地,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根基,稳了!
长安,皇城之内。
唐昭宗李晔听闻朱温惨败,龙颜大悦,当即下旨,对李烨大加封赏,言辞之中的倚重,几乎溢于言表。
凤翔府内,岐王李茂贞看着手中的密报,久久不语,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北方,晋阳。
陇西郡王李克用刚刚攻克易州,正与李匡威在河北对峙。
收到消息后,他罕见地抚掌大笑,震得营帐嗡嗡作响。
“好一个李烨!当世名将,名不虚传!”
他当即命人备上厚礼,派使者南下,送去一封亲笔贺信。
信中除了恭贺大胜,还隐晦地表示,自己需要时间稳固河北,希望李烨能继续在河南拖住朱温,为他争取时间。
天下风云,因宋州一战,搅动不休。
三日后。
宋州府衙,军事会议再次召开。
与战前的压抑沉重不同,此刻的府衙内,充满了轻松昂扬的气氛。将领们一个个精神抖擞,腰杆挺得笔直。
高郁手持一根木杆,指着巨大的沙盘地图,声音洪亮。
“主公!朱温此战,主力尽丧,精锐折损大半,汴梁空虚!我军应趁此良机,兵锋东指,直捣其老巢!”
“拿下汴梁,则朱温霸业,一朝可平!”
众将闻言,纷纷点头,目光灼灼。
趁你病,要你命!这是最简单,也是最直接的道理。
然而,帅案之后,李烨却缓缓摇了摇头。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汴梁,城高池深,是朱温经营多年的根本之地。我军虽胜,亦是伤亡不小,将士疲惫,此时强攻,乃是下策。”
他的手指,没有落在汴梁。
而是向北移动,重重地落在了齐鲁之地,一个被红色小旗标注的城池上。
郓州。
“朱温是败了,但他在外面,还有一块肥肉。”
李烨的眼神平静无波,却让在场所有将领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朱瑄在郓州,已被庞师古围困多时。如今朱温主力被我们打残,庞师古那数万大军,就成了一支孤军。”
他的声音,在安静的府衙内回荡。
“朱温用我袍泽的头颅,筑起京观,炫耀武功。”
李烨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位将领。
“这份大礼,孤,要加倍还给他!”
“传我将令!”
“全军休整结束!明日五更,拔营北上!”
李烨的声音骤然转厉,杀意凛然。
“我要用庞师古和他麾下数万宣武军的项上人头,去给朱瑄,送一份迟来的见面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