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猛一掌拍在案几上,厚重的木案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哀鸣。
“朱温老贼!”
他眼眶欲裂,血丝几乎要从眼角炸开,“主公,末将请命!即刻东进,与刘闯将军汇合!不把庞师古的脑袋拧下来当夜壶,末将誓不为人!”
“末将附议!”贺德伦满脸煞气,铠甲因身体的紧绷而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朱瑄兄弟是我们在东面的屏障,他们若倒,天平、泰宁二镇就成了朱温的地盘!”
“届时,我军宋州门户大开,直面宣武军兵锋,唇亡齿寒啊主公!”
请战的声音在大堂内激荡,将领们积压的怒火几乎要将屋顶掀翻。
救援朱瑄兄弟,已不仅仅是盟友道义。
更是迫在眉睫的生死存亡。
李烨的目光落在沙盘上。
那枚代表着“郓州”的木牌,显得如此孤立无援,他的眼神冷得像一口深冬的古井。
朱温这一手,算的不是兵法。
是人心。
是天下大势。
他用一座京观,不仅碾碎了朱瑾援军的胆气,更是向天下所有潜在的敌人,展示了一幅血淋淋的画卷。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李烨正要下令,调集主力,准备亲自去齐鲁大地上,称一称朱温的斤两。
就在这时!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八百里加急”,从府衙外撕裂长空,带着令人心胆俱寒的惶急,由远及近。
一名信使,与其说是跑进来的,不如说是滚进来的。
他身上的甲胄早已碎裂,脸上混着干涸的血痂与尘土,整个人仿佛刚从鬼门关里爬出来。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被血浸透的怀中,掏出一卷同样浸满血污的黄绢。
他嘶哑地喊道:
“长安急报!邠宁军节度使王行瑜……谋逆!已攻入京城!圣人……危在旦夕!”
说完,信使身体一软,直挺挺地栽倒在地,人事不省。
“轰!”
整个大堂,仿佛被一道看不见的闪电劈中,刹那间陷入了绝对的死寂。
刚才还沸腾的怒火与杀意,瞬间被冻结。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脖颈,猛地从东面的“郓州”,硬生生转到了西面的“长安”。
如果说朱温的京观,是砸在心头的一记重锤。
那么王行瑜的兵变,就是一把从背后捅进心窝的尖刀。
高郁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卷黄绢。
绢上,字迹潦草惊惶,血迹让许多字都模糊不清。
但那触目惊心的内容,却让这位素来镇定的文书营主官,声音都变得干涩。
“主公……”
“王行瑜,在朱温暗中唆使下,率邠宁军主力,以‘清君侧’为名,突入长安。”
“神策军一触即溃,叛军……已在城中大肆剽掠,正围攻宫城,意图挟持圣驾!”
这哪里是什么“清君侧”。
这是第二个朱泚,第二个黄巢!
赵猛瞪圆了眼睛,满脸都是无法置信:“王行瑜这厮是疯了不成?那李茂贞呢?他就眼睁睁看着?”
“信中说……”高郁的声音顿了顿,补充道,“岐王李茂贞对王行瑜的行动大为震怒,却又……按兵不动。”
这句“按兵不动”,比千军万马还要让人心寒。
李茂贞不是震怒,是嫉妒。
是嫉妒王行瑜抢了先手,他正在隔岸观火,盘算着如何才能让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大堂内的气氛,降至冰点。
一个难题刚出现,另一个更致命的难题便接踵而至。
东面,是盟友存亡,是袍泽血仇,是实打实的战略要地。坐视不理,朱温吞并齐鲁,实力暴涨,忠义军将陷入东西夹击的绝境。军心士气,江湖道义,都将荡然无存。
西面,是天子,是大义名分,是整个大唐法理上的最高象征。见死不救,他李烨这个新封的“魏王”,这个朝廷亲命的“京畿防御使”,就会沦为天下最大的笑柄,一个不忠不义的懦夫。之前在长安搏来的一切声望,都将化为乌有。
救东,则失西。
救西,则误东。
朱温与王行瑜,一明一暗,织就了一张天罗地网,将他李烨死死钉在了这根命运的十字桩上。
“他娘的!”赵猛一拳砸在自己大腿的铁甲上,发出“铛”的一声闷响,手臂上的肌肉都在颤抖,“这帮狗娘养的,算计得真他娘的准!”
“主公,末将以为,当先救驾!”一直沉默的葛从周出列,他的声音像磐石一样稳。
“齐鲁之危,在于一地之得失;长安之危,在于国本之存亡!”
“国本动摇,则天下再无规矩,人人皆可为王行瑜!我军受封于朝廷,食君之禄,当忠君之事。此时若弃天子于不顾,则大义尽失,日后还如何号令群雄?”
葛从周的话,字字千钧。
在场不少将领都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这是刻在骨子里的道理。
“葛将军此言差矣!”贺德伦急了,向前一步。
“救驾路途遥远,千里迢迢,等我们大军赶到,长安的黄花菜都凉了!可郓州就在眼前,刘闯将军和朱瑾的三万弟兄,正眼巴巴等着我们去救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朱温吃掉,我贺德伦做不到!”
两派意见激烈碰撞,谁也说服不了谁。
所有的目光,最后都汇聚到了李烨身上。
李烨负手站在沙盘前,一言不发。
他的目光在东面的“郓州”和西面的“长安”之间来回逡巡,脑中无数念头正在激烈交锋,掀起惊涛骇浪。
他仿佛看到了汴梁帅府内,朱温那张得意而残忍的笑脸。
也仿佛听到了长安宫城内,唐昭宗绝望的呼喊。
更看到了远在东面,在宣武军的铁蹄下,刘闯和朱瑾那一张张被绝望笼罩的脸……
为何……一定要二选一?
一个念头如闪电,骤然划破了他脑中的迷雾。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越过争执的众将,精准地落在了那个从始至终锁眉沉思的人身上。
“高郁,你来说说。”
高郁似乎一直在等这句话。
他上前一步,整个人的气质在瞬间变得锋利起来。
他伸出两根手指,一根点在了“郑州”,另一根,点在了“长安”。
“主公,属下以为,两线皆可救,亦必须救。”
“只是救法,当有不同。”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高郁不理会旁人的惊愕,声音清晰而冷静:
“齐鲁之困,困在朱温主力。我军若大举东进,便是以己之长,攻敌之长,正中其下怀。他巴不得将我军主力拖死在郓州城下,好为关中的王行瑜争取时间。”
“既然如此,我等何不攻其必救?”
他的手指,重重地按在了“郑州”之上,仿佛一根钉子。
“郑州,东接汴梁,西扼虎牢,是宣武军的咽喉!”
“可命葛从周将军,率左厢军三都精锐,虚张声势,号称五万大军,自洛阳东出,做出猛攻郑州之态!”
“朱温主力尽在齐鲁,汴梁空虚。他一听老巢门户大开,岂能不惊?必然要从郓州前线抽调主力回防。只要他一动,郓州之围自解!刘闯将军与朱瑾,便有了喘息之机。此为,‘围魏救赵’!”
大堂内一片寂静。
随即,众将眼中爆发出恍然大悟的光芒。
妙!
实在是妙!
高郁顿了顿,另一根手指滑向西边的长安,语气变得更加森然。
“而主公您,则亲率我军真正的核心主力——右厢军‘陷阵’、‘锐士’二都,并贺德伦将军之‘踏白军’,共计一万五千精锐,以‘奉旨勤王’之名,火速西进!”
“兵贵神速!务必在李茂贞反应过来之前,兵临长安城下!”
“勤王救驾,此乃天赐大义,天下谁也说不出一个‘不’字!此举,既解圣上之危,更能将我忠义军的王旗,名正言顺地插进关中腹地!王行瑜不过是朱温扔出来的一条疯狗,我们真正的敌人,是隔岸观火的李茂贞!经此一役,我军便可在关中站稳脚跟,与李茂贞形成对峙之势,彻底打破他独霸关中的美梦!”
一番话说完,高郁退回原位,大堂内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这个一石二鸟、东西并进、胆大包天到极致的计划给震住了。
赵猛张了张嘴,最后所有粗话都化为一声用力的拍掌。
“好!就这么干!他娘的,让朱温和王行瑜那俩孙子看看,想算计咱们主公,他们还嫩了点!”
李烨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冰冷的笑意。
他走到高郁身边,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文书营,这个他一手建立的参谋总部雏形,终于开始露出它真正的獠牙。
“就依你之言!”
李烨转身,目光如电,扫过众将,声音铿锵如铁,再无半分犹豫。
“传我将令!”
“葛从周!”
“末将在!”葛从周单膝跪地。
“命你即刻统领左厢‘磐石’、‘泰山’、‘奉义’三都,共计一万八千人马,进逼郑州!记住,声势要做足,但切忌浪战!你的任务,是‘调虎离山’!”
“末将,领命!”葛从周声音沉稳,他知道自己肩上担子的分量。
“赵猛!”
“末将在!”
“你率‘陷阵都’,为西进大军先锋!”
“贺德伦!”
“末将在!”
“你率‘踏白军’,为全军前导,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我要你用最快的速度,为大军扫清前往长安的一切障碍!”
“刘知俊!”
“末将在!”
“你率本部骑兵,为大军侧翼,监控沿途州县,防备宵小!”
“末将等,领命!”三员猛将齐声怒吼,声震屋瓦。
李烨走到大堂门口,望着西方天际那一片阴沉的云霞,那里仿佛已经燃起了长安城头的烽火。
“其余人等,随我坐镇中枢,即刻整军!”
“三日后,全军开拔!”
“目标—”
“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