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杯是粗陶的，带着一种乡野的质朴，与这间密室的简陋相得益彰。
温热的茶水在杯中漾起浅褐色的微光，袅袅升腾的水汽模糊了杯沿，也模糊了杯壁上一道几乎看不见的、如同发丝般纤细的窑裂。那是一道在烧制过程中就已存在的瑕疵，一道深入骨瓷、却又被釉彩勉强弥合的旧伤。
一道天生的裂痕。
顾长生端起茶杯，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细微的凸起。他休养了整整一天，面色虽仍有些苍白，但眉宇间的疲惫已经被一种沉淀下来的自信所取代。他将温热的茶水一饮而尽，暖意顺着喉咙滑入四肢百骸，驱散了体内残存的最后一丝阴冷。
“所以，”他放下茶杯，发出一声清脆的磕碰声，目光投向了对面那个几乎要将整个人埋进书卷里的女子，“花楹医官，我的‘体检报告’，结果如何？”
密室不大，四壁空空，只有一张足以容纳四人的方桌。此刻，桌面上铺满了写着密密麻麻蝇头小楷的莎草纸。花楹正坐在这堆故纸之中，她头上的发簪都有些歪斜，往日恬静的脸上，此刻却洋溢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属于学者的兴奋光彩。
听到顾长生的话，她猛地抬起头，那双明亮的眼睛里仿佛有无数星辰在生灭推演。
“不是‘体检报告’，”她激动地拿起一张画满了繁复人体经络与能量流向图的纸，声音因兴奋而微微颤抖，“顾公子，这是一条……前无古人的路！是一道足以撕开这片天地铁律的……裂痕！”
她也用到了“裂痕”这个词。
坐在顾长生另一侧的，是两道沉默的身影。
一位是藏书阁的司书裴玄知，他正闭目凝神，手指有节奏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仿佛在心中构建着一座庞大的沙盘。另一位则是慕容雪，她一身素衣，面若寒霜，只是那双紧紧握着茶杯、指节微微发白的手，暴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他们是通过最隐秘的渠道，被邀请来倾听这场足以颠覆世界的“成果汇报”的。
花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内心的激动，让自己的语调恢复医者应有的冷静与精准。
“根据我从你身上采集的气血样本，以及你对整个过程的描述，我终于可以确定一件事。”她将那张图纸推到桌子中央，指着上面一个代表顾长生的、被标注为“纯净源点”的符号。
“你的‘无罪之躯’，其作用原理，并非我们最初设想的‘抵消’或‘免疫’。”
“而是……‘剥离’与‘囚禁’。”
这两个词，让裴玄知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也让慕容雪的呼吸，出现了一丝微不可查的紊乱。
花楹的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她继续解释道：“‘贪婪’残响，本质上是‘原罪业力’的一种高度凝缩、且带有自我意志的变体。它就像一团被剧毒污染了的纯粹能量。而你的身体，在接触到它的瞬间，就变成了一个……过滤器。”
她用手指在图纸上画了一个圈，然后又画了无数箭头穿过这个圈。
“你的‘无罪’本源，就像是这个世界上最精密的滤网。它无法消灭那股纯粹的能量，但它能将附着在能量上的一切‘污染’——也就是残响的意志、恶意与侵蚀性——给强行剥离下来！”
“被剥离的‘污染’，因为失去了能量载体，会被你的本源意志直接粉碎。而剩下的……就是一股虽然庞大，却失去了方向与攻击性的纯粹力量。这股力量随后被你的身体‘囚禁’起来，就像关进了一座天然的牢笼，再也无法作乱。”
顾长生点了点头，补充道：“感觉很贴切。当时我体内的那股力量，就像一头被拔了牙、去了爪的老虎，虽然依旧沉重，却不再噬人。只是，驾驭和压制这个过程，对我身体的负荷也几乎是毁灭性的。”
“没错！这正是关键所在！”花楹的声调再次拔高，“你的身体是完美的‘过滤器’和‘牢笼’，但你本身的力量，却不足以承受这个过程带来的巨大冲击。如果不是你最后关头，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引爆了体内所有能量，形成了一瞬间的平衡，恐怕你和女帝陛下……都会被那股失控的纯粹力量撕成碎片。”
说到这里，所有人都沉默了。
那一夜的凶险，即便只是通过花楹冷静的学术分析，也足以让在场的人感到一阵后怕。
良久的沉默后，裴玄知缓缓睁开了眼睛。他那双仿佛看透了古今的眸子里，没有了往日的温和，取而代ed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震惊、赞叹与极度兴奋的璀璨精光。
他没有去看花楹，而是将目光牢牢地锁定在顾长生身上。
“以身为炉，引火烧天，却又在烈焰焚城的前一刻，将火焰化作了薪柴……”他抚着长须，声音低沉而有力，“顾公子，你这已经不是奇谋，而是……神迹。”
慕容雪也终于开口，她的声音依旧冰冷，却带着一丝急切：“这个方法，能用在女帝身上吗？能彻底净化她体内的‘原罪业力’吗？”
这才是她最关心的问题。
花楹的脸上露出一丝凝重，她摇了摇头：“理论上……不行。至少现在不行。”
这个答案，让慕容雪眼中刚刚燃起的火焰，瞬间黯淡了几分。
“为什么？”
“因为女帝陛下体内的业力，与她自身的血脉、神魂乃至此界的天地法则，已经深度捆绑了亿万年。它不是‘贪婪’残响那种外来的‘污染物’，而是已经和‘水’本身融为一体的‘颜色’。你无法在不抽干整片湖泊的前提下，只把颜色过滤掉。”花楹解释道，“顾公子的身体可以‘囚禁’残响，却无法‘囚禁’与整个世界同根同源的女帝。”
“除非……”花楹的话锋一转，眼中再次亮起希望的光。
“除非我们能找到一种方法，将女帝体内的业力，从她的本源上‘引’出来！就像将污水引入净化器一样，让顾公子作为那个最终的‘净化’环节！这个过程需要极其精密的引导和无数次的实验，但……它是一条看得见的路！”
“一条不需要任何人成为‘薪柴’，也能活下去的路！”
花楹的最后一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小小的密室中炸响。
慕容雪紧握的拳头，在那一瞬间，骤然松开。她怔怔地看着桌上那张画满了符号的图纸，看着那个代表着“希望”的流程图，眼眶毫无预兆地……红了。
她想起了自己的妹妹。那个惊才绝艳，却最终只能在绝望中化作一捧飞灰的女孩。如果……如果这条路能早出现哪怕一百年……
她猛地闭上眼，将那即将涌出的泪水强行逼了回去，再次睁开时，眼中只剩下前所未有的坚定与决绝。
裴玄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一声叹息里，仿佛包含了千百年来无数智者对宿命的无奈与抗争。他站起身，走到顾长生面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肃穆与郑重。
他对着顾长生，深深地、完整地作了一个揖。
这个动作，让顾长生都有些措手不及，连忙想要起身搀扶。
“裴先生，你这是……”
裴玄知却摇了摇头，没有起身，只是抬起头，用一种无比复杂的目光看着顾长生。
“万载之前，有道侣欲炼‘天心’以救世，他们想用最璀璨的光，去照亮黑暗。结果，光太炽烈，反而引燃了整个世界，是为‘天心碎裂之殇’。”
“自那以后，世间再无人敢言‘净化’，只知‘献祭’。强者燃烧自己，化为薪柴，投入名为宿命的熔炉，换取世界苟延残喘。这条路，我们走了太久，久到所有人都以为，这黑暗，便是永恒。”
他的声音变得铿锵有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历史的碑文中拓印下来，带着沉重的回响。
“直到你的出现。”
裴玄知直视着顾长生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他们是光，太过耀眼，也太过脆弱。而你不同。”
“顾公子，你非薪柴，你是这万古长夜中……真正的火种。”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密室都陷入了绝对的寂静。
火种。
这个词，比“希望”，比“变数”，都更具有力量。
它不是光，不会在瞬间照亮一切，引来扑火的飞蛾与憎恶光明的黑暗。
它只是一点微弱的、需要小心呵护的火星。
但它却蕴含着足以将整片腐朽的、冰冷的、绝望的草原彻底燃尽的……全部可能。
顾长生感受着裴玄知话语中的分量，也感受到了慕容雪投来的、那混杂着复仇火焰与新生渴望的灼热目光。他忽然觉得，自己肩膀上那份原本只是源于对曦夜的爱意的责任，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沉重，也无比……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