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如玉那声石破天惊的怒斥,仿佛抽干了金銮殿内所有的空气。
随之而来的,是死寂。
一种比喧嚣更具重量的、几乎能被触摸到的死寂。它像深海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让每一个人的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光线中飞舞的尘埃,似乎都因这凝固的气氛而停滞了运动。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大殿中央那两个对峙的身影之上——一个须发皆张,如愤怒雄狮的老臣;一个面沉如水,周身寒气四溢的神殿祭司。
那根被温如玉的奏折震落在地的御笔,静静地躺在冰冷的金砖上,像一道小小的、醒目的裂痕,出现在这帝国最神圣的殿堂之上。
玄寂的胸膛在宽大的神袍下微微起伏,那是极致愤怒被强行压制后的唯一痕迹。他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眸深处,风暴正在汇聚。温如玉的“谋逆”二字,像一根毒刺,扎进了神殿万古以来不容置疑的权威之中。
但他终究是大祭司,是习惯了掌控一切的棋手。在短暂的失态后,他缓缓地、一寸寸地,将目光从温如玉那张苍老而决绝的脸上移开。
他没有再与温如玉争辩。
与一个凡臣争论社稷民心,只会拉低神殿的格位。他要的,是来自这片土地最高意志的裁决。
玄寂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在拂去刚才沾染上的凡俗尘埃。随即,他猛地转身,面向那高踞于九层玉阶之上、此刻却空无一人的龙椅,双膝跪地,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大礼。
“陛下!”
他的声音不再冰冷,而是充满了某种神圣的、悲天悯人的激昂。
“‘原罪’之毒,已深入骨髓!界外邪魔与‘逆火社’乱党勾结,乃动摇国本之大祸!臣所行‘净化’,皆为守护陛下江山,为护佑天下苍生免遭业火焚身之苦!”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望着那张空椅子,仿佛能穿透时空,看到那位闭关的女帝。
“神殿之事,关乎万古存续!还请陛下赐下旨意,准许神殿动用一切手段,全力清缴异端,以正天道,以安社稷!”
这番话,掷地有声,大义凛然。他将自己的行为,从与朝臣的政争,瞬间拔高到了守护世界的、神圣的层面。他这是在逼宫,用“天道”与“苍生”作为筹码,逼迫女帝必须表态,必须站在他这一边。
温如玉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手持笏板,指节捏得发白,静静地等待着那最终的宣判。
宰相陆寻依旧低眉顺眼,但那双藏在阴影里的眸子,却闪过一丝精芒。女帝之师墨清漪则轻轻抬眼,望向那片虚空,眼神复杂难明。
整个大殿,落针可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到无限。每一息的等待,都是一场煎熬。
就在玄寂的耐心即将耗尽,以为等不来任何回应之时,一道声音,毫无征兆地,响彻了整座金銮殿。
那声音清冷、空灵,不似凡人所有。它不来自任何一个方向,而是仿佛从殿堂的每一根盘龙柱、每一块金砖、每一缕光线中渗透出来,带着君临天下的威严与一丝无法言喻的疲惫。
“神殿职责,朕自知。”
是女帝凰曦夜的声音!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玄寂都将头埋得更低。
“然社稷安稳,亦是首务。”
声音继续响起,不疾不徐,每一个字都像是用万载玄冰雕琢而成,清晰地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
“玄寂大祭司,清算可继续……”
听到这里,玄寂的嘴角,不易察觉地勾起了一丝胜利的弧度。
然而,女帝的下一句话,却让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
“……但,需顾及民心,不可妄动刀兵。自即刻起,神殿于皇城内的一切行动,需有内阁票拟,军部用印,方可执行。”
轰!
这道旨意,如同一座无形的大山,狠狠地砸在了玄寂的头顶!
看似准许,实则剥夺!
将神殿的行动,完全置于了朝堂,置于了温如玉和军部那些莽夫的监督之下!这哪里是清缴,分明是给猛虎套上了最沉重的枷锁!
温如玉紧绷的身体瞬间松弛了下来,他紧握的指节缓缓舒展,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发自内心的赞赏与欣慰。
他知道,这是陛下在用她的方式,庇护那个年轻人。
就在玄寂还沉浸在震惊与挫败中时,一直沉默如石的宰相陆寻,忽然上前一步,躬身奏道:“陛下圣明。臣附议。另,户部急报,神殿连日封城,已致皇城内外物资流通锐减七成,若再有大规模军事行动,国库开支恐难以为继。请陛下明鉴。”
这一刀,补得又准又狠。直接从钱粮命脉上,给玄寂的行动判了死缓。
角落里,墨清漪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她看到了。
看到了曦夜那颗冰封的心上,因为一个男人的出现,而悄然融化的一角。那融化的雪水,正汇成溪流,无声无息地改变着整个帝国的河道走向。
玄寂缓缓地从地上站起,他低着头,没有人能看清他此刻的表情。但他周身那股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杀意,却让离他最近的几名官员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仿佛坠入了九幽冰窟。
他清楚地知道,这道旨意意味着什么。
他的“净化”,从雷霆万钧的天罚,变成了一场需要层层审批、处处掣肘的官样文章。
他的所有计划,都被打乱了。
“温、如、玉!”
他在心中,一字一顿地咀嚼着这个名字,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
许久,玄寂才缓缓抬起头,那张脸上已经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只是眼底的寒意,比之前浓烈了十倍。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温如玉,那眼神,像一头濒死的凶兽在标记自己的仇敌,充满了不祥与怨毒。
然后,他再次转向龙椅的方向,躬身,声音嘶哑地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臣……遵旨。”
说完,他猛地一甩袖袍,不再看任何人,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金銮殿。他那黑色的神袍下摆,在光洁的地面上划过一道决绝的弧线,仿佛要将这满朝的文官,连同这束缚他的皇权,都一同斩断。
随着玄寂的离去,那股压抑在众人心头的巨石,才终于被搬开。
温如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丝难掩的疲惫涌上脸庞。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胜利。被激怒的猛兽,只会变得更加危险,更加不择手段。
散朝的钟声响起,百官鱼贯而出。
温如玉与陆寻并肩走在白玉阶上,两人谁也没有说话。直到走出宫门,陆寻才忽然低声说了一句:“温相今日,风骨不减当年。”
温如玉摇了摇头,浑浊的老眼中,却闪烁着一丝心安。
他抬头望向那被宫墙分割开来的四方天空,心中默念。
「陛下看似什么都没说,但这份沉默,这份恰到好处的旨意,就是对他……最好的庇护了。」
这一丝喘息之机,已经足够那个年轻人,布下反击的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