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深圳,
遍地黄金的时代。
白石洲,京基100的四周,柏油路被晒化后升腾起的焦糊味,混着城中村排档油烟、地铁站口人群呼出的浊气,以及远处海风裹挟而来的咸腥——所有气味搅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胸口,叫人喘不过气。
陆天开坐在他那辆二手本田思域里,车窗紧闭,空调早已罢工。风扇徒劳地转动,吹出的风烫得如同刚从蒸笼里捞出来。他额头沁出细密汗珠,顺着太阳穴滑下,在下巴尖凝成一颗,最终滴落在方向盘上,洇开一小片深色水痕。
他没去擦。
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方向盘,节奏紊乱,时快时慢,如同他此刻的心跳——忽而急促如鼓点,忽而停滞如死水。
车窗外,南坪快速路上车流如织。一辆满载集装箱的货车轰鸣而过,卷起热浪扑打在车窗上;后面跟着的网约车司机摇下车窗骂了一句脏话,又迅速关上,仿佛怕热气趁机钻入。高架桥两侧的绿化带早已枯黄,连野草都蔫头耷脑,像一群被生活榨干了精气神的流浪汉。
而陆天开的心里,却比这枯草更荒芜。
手机屏幕亮起,震动声在狭小车厢内显得格外刺耳。他瞥了一眼,是第312个催收电话。号码归属地显示“湖南长沙”,但他知道,那不过是催收公司租用的虚拟号段。真正的债主,早已把他的债务打包卖给了不知第几手的第三方。
他没有接。
只是把手机反扣在副驾驶座上,动作轻得像放下一块易碎的玻璃。可那屏幕熄灭前的最后一瞬,仍映出一行冰冷文字:
【陆先生,您已逾期187天,总欠款873,642元。若24小时内未还款,将启动法律程序并上报征信黑名单。】
八十七万三千六百四十二元。
这个数字,他闭着眼都能背出来。每一分,都是他亲手堆砌的坟墓。
他曾是别人眼中的“天之骄子”。
本科就读于国内顶尖财经院校金融系,毕业论文被导师推荐发表在核心期刊;校招时拿到三家顶级投行的offer,最终选择了一家以激进着称的美资机构。入职第一年,他就穿上了定制西装,手腕上戴的是父亲省吃俭用给他买的欧米茄,办公桌正对陆家嘴的江景,咖啡是行政助理每天早上现磨的手冲。
那时他相信,财富不是靠攒出来的,是靠“撬动”出来的。杠杆是天才的玩具,风险是懦夫的借口。他读索罗斯,研究凯恩斯,夜里做梦都是K线图在眼前翻飞。
他炒过加密币。2013年,当价格还在一千美元徘徊时,他抵押了父母的老房,全仓杀入。三个月后,币价冲上一万二,他赚了七倍。那一刻,他站在阳台上,俯瞰黄浦江夜景,觉得自己就是下一个华尔街之狼。
可贪婪从不满足于一次胜利。
2014 年,这一年对于他来说注定不平凡。当时,市场上传出一则所谓的“内部消息”:某种加密货币即将迎来一波暴涨行情!这个消息让他兴奋不已,仿佛看到了无数财富向自己招手。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将全部身家都投入其中,并选择重仓抄底那些刚刚经历过暴跌的加密币。
然而,命运却总是喜欢捉弄人。就在他满心欢喜等待着收获的时候,一只可怕的“黑天鹅”突然降临——那家他所信赖的交易所竟然遭到了黑客的猛烈攻击!一夜之间,整个交易系统陷入瘫痪,而更糟糕的是,由于大量用户恐慌抛售,导致该种加密币的价格一泻千里,直接腰斩再腰斩!
面对如此惨烈的局面,他简直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短短几天内,他就把所有的本金都亏得精光,甚至还因为高杠杆操作而欠下了平台整整三十万元!这笔巨额债务如同泰山压卵一般沉甸甸地压在他身上,令他喘不过气来……
为了翻本,他转战期权市场。用仅剩的积蓄买看涨期权,赌某只科技股财报超预期。结果财报当晚,公司爆出财务造假,股价一字跌停,期权归零。
第三次,他杀入期货。螺纹钢、豆粕、原油……他加了十倍杠杆,以为能靠技术分析和盘感逆天改命。可市场从不讲道理。一场突如其来的政策调控,让他三天内爆仓三次。
每一次爆仓,他都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
可每一次,他又借新还旧——网贷、信用卡套现、朋友周转……债务像滚雪球,越滚越大,最终压垮了他。
如今,他连房租都付不起。女友早在半年前就拉黑了他,连一句“保重”都没留。父母打电话来,他不敢接,怕听见母亲压抑的啜泣,怕父亲那句“儿子,要不……回家吧?”
回家?他拿什么脸回去?
今天,他开车去郊外,说是散心,其实是想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冷静一下——
要不要跳下去?
这不是第一次想了。
上个月,他在深圳湾大桥上站了整整两小时。海风很大,吹得他衣角猎猎作响。他盯着脚下漆黑的海水,心想:跳下去,一切就结束了。债主找不到尸体,父母还能领一笔意外保险,至少能安度晚年。
可最后,他退缩了。
不是怕死,是怕死后,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还要被债主骚扰。他甚至幻想过伪造失踪,远走他乡,可身份证、银行卡、社交痕迹……现代社会,哪有真正的“消失”?
车子驶过南坪快速的一座高架桥。
桥下是一片荒废的河滩,杂草丛生,偶有拾荒者在此翻找垃圾。平时少有人迹,连巡逻的保安都懒得过来。桥墩上贴着褪色的“禁止攀爬”告示,边角已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
阳光毒辣,直射在挡风玻璃上,反射出刺眼白光。陆天开眯起眼睛,正欲踩油门加速通过,忽然——
“砰!”
一声闷响,如同重物砸在金属上,沉闷而突兀。
车身猛地一震,前盖凹陷,引擎盖弹起半寸,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陆天开猛踩刹车,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尖锐嘶鸣。他双手死死抓住方向盘,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白,心脏几乎跳出胸腔,喉咙发紧,连呼吸都忘了。
“什么鬼?!”
足足十秒,他才缓过神来。
颤抖着推开车门,双腿发软,几乎站不稳。热浪扑面而来,但他感觉不到热,只觉得浑身发冷,后背的衬衫已被冷汗浸透,紧贴皮肤,冰凉黏腻。
他绕到车头,低头一看——
车前盖上,赫然躺着一尊半米高的黄铜财神像!
财神爷笑容可掬,圆脸大耳,双目微眯,嘴角上扬,透着一股古拙的慈祥。左手稳稳托着一只元宝,元宝表面刻有“金玉满堂”四字;右手高举如意,如意头雕成龙首形状,龙须飘逸;身披锦袍,袍上云纹细腻,衣褶自然垂落,仿佛刚从香火缭绕的庙宇中请出。
底座为方形,四角雕有貔貅,口中衔珠,寓意“只进不出”。底座正面,刻着四个篆字:“招财进宝”。铜质斑驳,绿锈点点,却隐隐泛着温润光泽,不像埋藏多年,倒似日日受人供奉。
“谁扔的?”他抬头四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