闼大伟死后第三年,清明。
川西高原的春天来得迟。山风仍带着残冬的寒意,吹过荒原,卷起枯草与尘沙。山道两旁,经幡在风中猎猎作响,红黄蓝绿,像无数招魂的幡。远处雪峰未融,银光刺眼,映得天地一片冷白。
在308国道旁一处向阳坡地,有一座孤坟。
坟不大,青石垒砌,墓碑无字,只在底部刻着一行小字:
“流量已断,> 灵魂未关。”
这是闼大伟的墓。
他死后,家属将他葬于此地——不是故乡,而是他坠亡的山谷附近。他们说:“他活着时,心在这条路上;死了,也该守着这条路。”
坟前常有香火,偶尔还有人摆上一瓶红牛、一包压缩饼干,或一部旧手机,屏幕亮着,循环播放他最后的直播片段。
没人知道,这座坟,早已不是普通的坟。
自他下葬起,坟上便长出一片草皮。起初无人在意——春草萌发,本是自然。可渐渐地,村人发现不对劲。
那草,绿得异常。
不是春草的嫩绿,也不是夏草的深绿,而是一种近乎**荧光的翠绿**,在阳光下泛着微光,像涂了磷粉。更奇的是,它的生长轨迹,违背常理。
它不向四周蔓延,只在坟顶一圈圈盘绕,自外而内,螺旋而上,如同某种古老的符文。
到了第三年清明,那片草皮终于成型。
它长成了一个笑脸。
一个清晰、完整、带着几分得意与亢奋的人形笑容——正是闼大伟在直播中,每次打赏暴涨时露出的那种笑:嘴角咧至耳根,眼睛眯成缝,脸颊高高鼓起,像一张被强行拉扯的面具。
草皮的弧度精准得令人发寒。
左嘴角微微上翘,右嘴角略高一分,与他生前惯用的“胜利微笑”完全一致。
草叶如线,细密编织,竟连笑纹的深浅都还原得一模一样。
牧民路过,吓得扔掉烟斗,跪地叩首。
老村长拄着拐杖来看,颤声说:“这不是草……是魂在长。”
当晚,他烧了三炷香,念了半宿往生咒。
可没人敢动那片草。
它仿佛有灵,若有人试图踩踏或割除,草叶会瞬间枯黄,但次日清晨,又恢复如初,绿得更甚,笑得更
时间倒回三年前,闼大伟坠亡前夜。
他的直播间,名为“徐霞客再世·闼大伟”,粉丝数217万。每场直播,观看人数在五十万至百万间浮动。打赏榜前十,常年是几个固定Id:
“逐风者”
“山魂”
“观自在”
“无相”
听松
这些账号,从不发言,从不互动,只在关键时刻出手——
当闼大伟遇险,当弹幕恐慌,当热度将跌未跌之际,他们便会突然出现,一人一发“游艇”,或齐刷“火箭”,瞬间将直播间推至热门榜首。
起初,闼大伟以为是忠实粉丝。
他曾在直播中感谢:“感谢‘逐风者’的游艇!你是我的贵人!”
可对方从不回应。
后来,他起了疑心。
他查过这些账号——注册时间不同,Ip分散全国,支付方式皆为匿名虚拟卡,无实名信息。他联系平台客服,要求查后台操作记录。
客服回复:“账号正常,无异常刷量行为,属真实用户打赏。”
他不信。
他开始暗中观察。
他发现,这些账号的打赏时机,太过精准——
总在他最危急、最需要热度时出现;
总在他即将放弃、准备下播时引爆;
总在他“信命不信善”的选择之后,给予巨额奖励。
仿佛……有人在看他。
不,不是看,是读他。
读他的恐惧,读他的贪婪,读他每一次在善与利之间的挣扎。
他试过一次。
某夜直播,他故意说:“我其实没那么惨,都是演的。”
话音刚落,打赏清零,榜单前十全部消失,直播间人数从八十万暴跌至三万。
他立刻改口:“兄弟们别走!我刚才开玩笑!我是真的在绝境中求生!”
三分钟后,“逐风者”发来一艘游艇,弹幕重燃:“大伟挺住!我们信你!”
他浑身发冷。
他意识到——
这些打赏者,不是在支持他,是在**操控他**。
他们要的不是真相,不是勇气,不是探险精神。
他们要的是——一个不断在生死边缘挣扎、不断选择流量而非善念的表演者。
他成了提线木偶。
而线,握在一只看不见的手中。
他试图反抗。
他剪了一段视频,标题:“我承认,我是骗子。”
内容里,他坦白“秦岭斩狼”是剪辑,坦白“牦牛预警”是巧合,坦白自己从未真正敬畏自然。
视频发布后,播放量刚破十万,便被平台以“内容违规”为由下架。
他再发,再下架。
第三天,他收到一封匿名邮件,只有一行字:
你想红, 我们给你红。 你想活,就别问谁在看你直播。”
他删了视频,继续直播。
他知道,自己逃不掉了。
那只眼,一直在看着他。
而他,只能继续演下去
……
闼大伟死后,平台成立专项小组,调查其账号异常数据。
技术总监亲自带队,调取服务器日志、支付流水、用户行为轨迹。他们动用了最高权限,甚至请来第三方安全公司进行渗透测试。
结果令人震惊:
没有任何异常。
“逐风者”“山魂”等账号,注册信息真实,Ip地址分散于成都、西安、昆明、哈尔滨,支付记录完整,资金来源清晰,均为正常用户打赏。
打赏时间虽精准,但经行为模型分析,符合“高活跃粉丝”的观看习惯——他们常在深夜观看直播,偏好高风险内容,打赏动机为“支持硬核探险”。
更诡异的是,当技术人员试图用AI模拟这些账号的行为模式时,发现——无法复制。
AI可以模仿打赏频率,但无法模仿那种“在命运转折点精准介入”的直觉。
“这不像程序,”技术员低声说,“像……有意识。”
平台最终发布公告:
“经全面核查,闼大伟账号无刷量行为,所有打赏均为真实用户自愿行为,数据清白。”
可家属不信。
他们调取了闼大伟手机的本地录像——那是他私藏的备份,未上传云端。
视频显示,某些打赏爆发的瞬间,他的手机信号极弱,甚至无信号,而打赏却实时到账。
按理,无信号则无法支付,更不可能实时显示。
他们又查了银行流水——“逐风者”等账号的打赏资金,最终流向一个离岸账户,但追踪至第三层代理公司后,线索彻底中断,如同被一只无形之手抹去。
“不是黑客。”安全专家摇头,“黑客会留痕迹。这是……
不存在的人在打赏。”
事情还没完,这一年春天
牧民阿旺上山放羊,路过闼大伟的坟。他本想绕道,可风向变了,羊群直奔那片翠绿草皮而去。
他走近,浑身一僵。
那笑容,比去年更清晰了。
草叶更密,绿得近乎发光,笑纹深陷,如同被刀刻出。更骇人的是——
它在动。
草叶在无风的情况下,微微颤动,像肌肉在抽搐。
嘴角的弧度,似乎比昨日更上扬了一分,带着一种近乎嘲讽的得意。
阿旺吓得后退,却不小心踩断了一根草。
草断处,竟渗出淡绿色的液体,如血,带着草木的清香。
他惊叫一声,扔掉烟斗,连滚带爬下山。
当晚,村中老人聚在火塘边,低声议论。
老村长说:“那不是草,是魂在笑魂。”
“人活着时,笑是假的,为流量而笑;死了,魂不甘,便用草皮长出真笑——他以为的‘成功之笑’。”
“那绿汁,是他的执念之血。”
自此,再无人敢靠近那座坟。
可奇怪的是,每逢直播行业有“博命网红”出事——如跳崖直播、深海潜水断氧、荒野求生断粮——那片草皮便会一夜疯长,绿得刺眼,笑容咧得更大。
更奇的是,有摄影师在黄昏用长曝光拍摄,发现草皮上竟有微弱的光纹,组成一行小字,一闪而逝:
打赏已到账
又过来一年,一个年轻记者来到岔子沟,调查“笑坟”传说。他不信鬼神,只信证据。他带了无人机、红外相机、土壤采样器,甚至请了植物学家。
他在坟前架设设备,连续监测七天。
第七夜,月圆。
他回看数据,发现惊人一幕——
在凌晨1:47,坟上草皮突然开始异动。
草叶自行摆动,排列成一行字,持续三秒,随后恢复原状。
红外相机捕捉到,草皮表面温度骤升至42c,与人体发热一致。
他放大画面,看清了那行字:
每个人都在直播, 只是不知道谁在看。
他浑身发冷。
他检查所有设备——无故障,无信号干扰,无远程操控痕迹。
他查看自己的直播平台,发现就在那一分钟,他的个人账号“调查者阿明”突然涌入1314个新粉丝——全部为零头像、零动态、无发言记录的僵尸号。
他连夜下山,删除所有数据。
可第二天,他的手机自动打开直播软件,摄像头对准他熟睡的脸,标题自动生成:
“当代调查者,被真相吓醒。”
在线人数:1314。
打赏榜第一:Id“观自在”,打赏:一艘游艇。
他砸了手机。
可当晚,他梦见自己站在一片翠绿草地上,笑着,笑着,笑着……
笑着笑着,他发现自己——
已经死了三年。
再也无人上山。
墓地的草皮,又是笑脸。
那片笑容,在阳光下静静生长。
它不再需要观众。
它本身就是直播。
坟前,一部旧手机静静躺着,屏幕亮着,循环播放闼大伟的最后一段直播——地裂瞬间,他坠入深渊,画面黑暗。
可细心听,能在背景音中捕捉到一丝极轻的笑声。
不是人声,不是狐鸣,而是一种——
草叶摩擦的沙沙声,
在笑,
在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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