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东头有座老石桥,叫“福寿桥”。名字取得吉祥,样子却老得不成样。桥身爬满深绿的苔藓,石缝里钻出几丛倔强的野草。桥下的河水早已干涸,只剩下卵石和枯叶,静静躺着。
老辈人说,这桥,活人白天走,死人晚上过。至于死人过桥去做什么,没人知道,也没人敢问。这条规矩,是刻在骨头里的禁忌。
永强是个倔驴脾气,在城里读了几年书,回来就看不惯这些“老迷信”。他常对发小儿春来说:“什么鬼过桥,都是自己吓自己。那桥我看了,就是年头久了点,结实着呢!”
春来胆小,缩着脖子说:“强哥,你可别瞎说。我爷爷亲眼见过……半夜,桥上有影儿,飘过去的,没脚!”
永强嗤之以鼻。
这天,永强爹让他去河对岸的张家庄送点东西。出门时,日头已经西斜,挂在山梁上,像颗腌出油的咸蛋黄。天边的云彩被染得血红一片,映着层层梯田,美得让人心慌。
永强娘追出来,塞给他一个手电筒,忧心忡忡:“强子,早点回来,千万别贪黑过桥,晚了就在张家庄借宿一宿!”
“知道啦,妈,啰嗦。”永强接过手电,蹬上自行车,叮叮当当地走了。
在张家庄办完事,主家热情,非要留他吃饭。几杯烧酒下肚,天色彻底黑透。永强辞别主家,推着自行车往回走。
夜,是真黑。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星子,冷冰冰地钉在天幕上。土路两边的稻田里,蛙声一片,吵得人心烦。风穿过竹林,发出呜呜的响声,像是有谁在哭。
手电筒的光柱,在浓稠的黑暗里劈开一条小路,光晕边缘,影影绰绰,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跟着。
永强酒醒了大半,心里有点发毛。他想起了春来爷爷的话,想起了那座桥。
越靠近河边,空气越凉。那是一种粘稠的、带着土腥气的阴冷,直往骨头缝里钻。蛙鸣和虫声,不知何时消失了,四周死寂。只有他的脚步声和车轮碾过石子的声音,格外刺耳。
福寿桥,到了。
它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沉默地横在干涸的河床上。桥洞黑黢黢的,深不见底。桥头的石狮子,在微弱的光线下,面目狰狞。
永强停下脚步,咽了口唾沫。他想起爹娘的叮嘱,想起村里的传说。此刻,那些被他嗤之以鼻的话,都有了分量。
他看了看手表,刚过十一点。子时快到了。
不行,不能等。绕路得多走十几里山路,更危险。他咬咬牙,推着车,迈上了桥头的石板。
就在前轮压上桥面的一刹那,他猛地顿住了。
桥的那一头,凭空出现了一个人影。
离得远,看不清面目,只能隐约辨出是个穿着深色衣服的矮小身影,像个老妪。她走得很慢,动作僵硬,一步,一步,朝着桥这边走来。
永强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他下意识地举起手电筒照过去。
光柱直直打过去,却像穿过一片薄雾,无法凝聚在那身影上。他能看清桥面的每一块石板,看清对岸的树影,唯独看不清那人的脸和身形。她仿佛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嵌在夜色里。
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那身影走路的样子。不是正常人迈步,而是……飘移?她的脚,似乎从未离开过地面,像是在冰面上滑行,悄无声息。
永强僵在原地,进退两难。他想喊,喉咙却像被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他想跑,双腿却灌了铅似的沉重。
那身影不疾不徐,已经走到了桥中央。永强甚至能感觉到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桥面蔓延过来,冻得他脚趾发麻。
他死死盯着那个越来越近的影子。手电筒的光在她周围形成一圈诡异的光晕,她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渗过来的墨迹。
不能碰她!永强脑子里只剩下这个念头。他猛地一咬牙,用尽全身力气,把自行车往桥边一推,自己紧紧贴住了冰凉的桥栏,屏住了呼吸。
那身影,滑到了他面前。
没有脚步声,没有呼吸声,甚至没有衣服的摩擦声。只有一股混合着陈旧泥土和腐烂草木的冰冷气息,扑面而来。
永强闭上了眼睛,浑身汗毛倒竖。他能感觉到,一个冰冷的东西,几乎是贴着他的身体滑了过去。那一瞬间,他如坠冰窖,血液都快要凝固。
时间仿佛停滞了。
不知过了多久,那股寒意渐渐远离。永强颤抖着睁开一条缝,用余光瞥去。那模糊的身影,已经滑到了桥头,正缓缓融入这边的黑暗里,最终消失不见。
桥上,只剩下他一个人,还有那辆歪倒的自行车。
永强瘫软在地,大口喘着粗气,冷汗早已浸透衣衫。他连滚带爬地扶起车,几乎是跌下桥头,发疯似的朝村里骑。
他一口气跑回家,撞开院门,脸色惨白如纸。爹娘闻声出来,看到他这副模样,心里顿时明白了七八分。
“碰上了?”爹沉声问,语气里没有惊讶,只有深深的忧虑。
永强说不出话,只是拼命点头。
娘赶紧把他拉进屋,端来热水。永强捧着碗,手还在不受控制地发抖。他断断续续地讲了经过。
爹听完,叹了口气,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格外苍老。“是大集体时代,村尾饿死的李婆子……她娘家在对面庄。这是,想过桥回娘家看看呢。”
“她……她过去了吗?”永强颤声问。
“过去了。”爹吐出一口烟,“你让她过去了,就没缠上你。这是规矩。活人避让,死人过桥。桥是通道,不是拦路石。”
那晚之后,永强因为受了惊吓大病一场,高烧不退。病好后,他像变了个人,沉默了许多,再也不提什么“破除迷信”了。
他偶尔还会经过福寿桥,但只在白天。有时他会站在桥头,看着那座沉默的石桥。阳光下的桥,古朴而宁静,爬满的苔藓泛着绿意,仿佛那夜的一切都只是噩梦。
但他知道,那不是梦。
那座桥,以及关于它的所有禁忌,都真实地横亘在那里,连接着生与死,阳间与冥土。它静静地躺在时光里,见证着日出日落,庄稼生长,也默许着另一个世界的居民,在特定的时刻,悄然通行。
从此,他看山,山不只是山,那起伏的曲线里,仿佛藏着无数双沉睡的眼睛;他看水,水不只是水,那粼粼波光下,或许倒映着另一个世界的天空。乡村的夜晚,那份静谧不再令人心安,反而充满了无声的涌动和古老的秘密。
那座福寿桥,依旧在那里。日升月落,草木枯荣。它送走一个个黄昏,迎来一个个黎明。它见证着此岸的炊烟,也默许着彼岸的归魂。
有些路,活人走得,有些桥,死人过得。这世间,从来不只是眼前看到的那般简单。那份深植于泥土之中的敬畏,或许才是对生命,对未知,最贴切的丈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