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东西不是冲我们来的,但它需要一双眼睛。
轮胎爆掉的声音像枪响,把我从昏昏欲睡中彻底惊醒。车子猛地一歪,老周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死死把住方向盘,车身在国道上划出难听的摩擦声,最终歪斜着停在了路边完全黑暗的角落里。
“操!”老周狠狠一拍方向盘,“这他妈什么破路!”
我揉着被安全带勒疼的肩膀,看向窗外。浓墨一样的黑,一丝光都没有。我们的车灯像两把虚弱的手电,勉强切开前方十几米的路面,再往前,就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风刮过路边不知名的野草,发出呜呜的响声,听着不像风,倒像什么玩意儿在哭。
老周下车去看情况,我坐在副驾,透过后视镜只能看到他模糊的身影在车尾晃动。没过几分钟,他拉开车门钻进来,带进一股冷飕飕的夜风,脸色难看得很。“妈的,右后胎彻底瘪了,备胎也没气,真他妈邪门!”他掏出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油腻的额头,“这鬼地方,信号弱得跟鬼一样。”
他试了半天,终于打通了一个救援电话。我断断续续听到他扯着嗓子喊我们的位置,大概是国道某个荒僻路段,靠近一个早废弃多年的什么厂区。
挂了电话,他烦躁地抹了把脸:“说是最早也得天亮了才能来,让咱们在车里等着。”
我心里咯噔一下,等天亮?这意味着我们要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鬼地方,在车里待上好几个小时。我下意识地裹紧了外套,总觉得窗外的黑暗里,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流动。
“看你这怂样,”老周瞥了我一眼,手不规矩地伸过来,在我奶子上捏了一把,“怕个鸟?有老子在,还能让鬼给叼了去?正好,这荒郊野岭的,老子把你干到喷……”
我厌恶地拍开他的手。“滚远点,烦着呢。”
他嗤笑一声,也没强求,自顾自地点了根烟,摇下车窗吐出烟雾。烟雾瞬间就被外面的黑暗吞没了。
他靠在椅背上,开始说些下流话,说什么等回去了要好好“收拾”我,说我这段时间都不让他碰,是不是外面有人了。
他那些污言秽语像苍蝇一样在狭小的车厢里嗡嗡作响,我扭开头,盯着窗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只希望时间能过得快一点。
起初,一切还算正常。只是安静,死一样的安静。连刚才那种像哭的风声都消失了。国道上偶尔应该有夜行的货车经过,但自从我们的车坏在这里之后,就再没有一辆车出现过。整个世界好像就剩下了我们这辆破车,以及车里我们这两个活物。
老周说累了,烟也抽完了,开始有点迷糊,嘴里还含糊地嘟囔着:“等回去了……看老子不干死你……”
我没理他,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耳朵努力捕捉着车外的任何一丝动静。
太静了。
然后,我听到了别的声音。
不是风声,不是虫鸣。是一种……很轻很轻的摩擦声。
声音断断续续,若有若无。
我的呼吸瞬间屏住了,猛地转头看向老周。他歪着头,已经发出了轻微的鼾声,根本没听见。
是我太紧张,出现幻听了?我死死盯着我这一侧的车窗,外面漆黑一片,那刮擦声停了。
我慢慢松了口气,可能是路边的草或者树枝被风吹动刮到了车子。
就在我精神稍微放松的那一刻——
“咚。”
一声沉闷的轻响,从车顶传来。
好像有什么东西,掉到了我们的车顶上。
老周的鼾声停了一下,他含糊地咂咂嘴,没醒。
我心脏狂跳,眼睛死死盯着车顶的内衬,生怕那上面会突然凸出什么形状。还好,什么都没有。车顶恢复了寂静。
但那东西……没走。我能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感,开始透过车顶的铁皮,慢慢渗透下来。车厢里的温度好像降低了好几度。我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老周……”我颤抖着声音,推了推他。
“嗯……干嘛……”他不耐烦地咕哝着,甩开我的手。
“车顶……车顶有东西……”
他勉强睁开惺忪的睡眼,听了听,除了寂静,什么也没有。“有个屁!你他妈做梦呢!别吵老子睡觉!”他翻了个身,背对着我,很快鼾声又响了起来。
我独自一人被恐惧攫住,一动不敢动。那冰冷的压迫感越来越清晰,它确实在车顶,而且……好像在动。非常缓慢地,从车顶的中间部分,向着老周那一侧的车门方向……移动。
一种强烈的直觉击中了我:它不是在漫无目的地徘徊,它在找什么。
找入口?还是……找人?
刮擦声又响起来了,这次是在老周那边的车窗玻璃上。比刚才更清晰,更坚持。嘶啦……嘶啦……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黏腻感。
老周的鼾声终于停了。他也听到了。他猛地坐直身体,扭过头,惊恐地望向自己那一侧的车窗。
窗外依然是浓稠的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但那刮擦声,近在咫尺,就在玻璃外面。
“什……什么玩意儿?!”老周的声音变了调,带着恐惧和刚睡醒的沙哑。他下意识地往我这边缩了缩,刚才那股嚣张气焰全没了。
刮擦声停了。
紧接着,我们听到了“哒”的一声轻响。
是车门外把手被轻轻拉动的声音。老周那边的车门锁,微微颤动了一下。
那东西……在试着开门!
老周吓得魂飞魄散,手忙脚乱地把车门锁又按死了好几下,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滚!滚开!”他朝着窗外色厉内荏地吼叫,声音却抖得厉害。
门外安静了。
我和老周大气不敢出,紧紧靠在一起,死死盯着他那边的车窗。恐惧像冰水一样淹没了我们。
突然,老周像是发现了什么,眼睛瞪得溜圆,瞳孔因为极度恐惧而收缩。他的目光,不是聚焦在车窗玻璃上,而是……玻璃下方,那个小小的、用来夹停车费票据或名片的缝隙。
我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借着车内仪表盘微弱的光线,我看到,有一小截东西,正从那窄窄的缝隙里,一点一点地……挤进来。
那不是树枝,不是任何我知道的东西。
那是一种惨白中透着死灰的什么东西的……指尖?没有指甲,顶端是那种不自然的钝圆。它极其缓慢地蠕动着,试图扩大缝隙,钻进来。
“啊……!”老周发出一声尖叫,猛地向后退,后背狠狠撞在我身上。他像是疯了一样,伸手想去抠开车门锁,又想用脚去踹那扇门。
“别开!”我尖叫着抓住他,“不能开!”
那截诡异的指尖还在努力往车里钻,已经进来了一小段,像一条恶心的白色蠕虫。
老周彻底崩溃了,他挣脱我,双手胡乱地在车里摸索,似乎想找什么武器。然后,他摸到了放在车门储物格里的那个沉重的金属保温杯。
“我操你妈!”他嚎叫着,举起保温杯,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截正在蠕动的指尖狠狠砸了下去!
“砰!”一声闷响。
伴随着一种非常轻微的类似脆骨断裂的声音。
那截指尖被砸得扁了下去,渗出的不是红色的血,而是一种近乎黑色的粘稠液体,迅速在灰色的内饰上洇开一小团。
它不动了。
老周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保温杯还举在半空,脸上是混合着恐惧和暴戾的狰狞表情。
车外,那东西似乎安静了。
我们惊魂未定地看着那滩黑色的污迹和那截被砸烂的“指尖”,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跳出来。
难道……把它打跑了?
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更深的恐惧掐灭了。
因为,我们感觉到,整个车身,开始非常轻微地……晃动。
不是被撞击的那种晃动,而是……更像是有个沉重的东西,趴在了引擎盖上。
车头明显地下沉了一点。
老周僵住了,举着保温杯的手慢慢放下,惊恐地望向挡风玻璃。
我也看了过去。
挡风玻璃外面,依旧是那片无法穿透的黑暗。但渐渐地,在玻璃正中央,靠近引擎盖的位置,开始浮现出两个模糊的、像是指印一样的痕迹。
那痕迹慢慢扩大,变得清晰,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正用手撑在玻璃上,把脸……贴了上来。
然后,就在那两个“手印”的上方,挡风玻璃上,毫无征兆地,开始出现一片区域。
那片区域的玻璃,像是从内部蒙上了一层水汽,变得模糊不清。但那不是水汽,因为它在动,在缓慢地……凝聚,变化。
最后,那片模糊的区域,凝结成了两个空洞的、没有任何生命感的……轮廓。
像是一双眼睛。
没有瞳孔,没有眼白,就是两个模糊的窟窿,正直勾勾地……“看”着车里的我们。
不,更准确地说,是“看”着刚刚砸了它手指的老周。
老周发出一种被掐住脖子的嗬嗬声,整个人抖得像筛糠,裤子瞬间湿了一大片,骚臭味在车厢里弥漫开来。他手里的保温杯“哐当”掉在脚垫上。
那双“眼睛”就这么贴着玻璃,一动不动。
我浑身冰冷,心脏缩成一团。我明白了,彻底明白了。这东西,它不是无缘无故出现的。它盯上老周了。是因为老周攻击了它?还是因为老周身上有什么吸引了它?那些下流话?那股暴戾之气?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被一个完全无法理解、无法抵抗的邪门东西困在了这个铁棺材里。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漫长如年。
老周被那双“眼睛”看得精神濒临崩溃,他突然怪叫一声,像是要摆脱这种令人窒息的注视,手脚并用地从驾驶座爬到了后座,蜷缩在角落里,把脸埋进膝盖,不敢再看。
那双“眼睛”依然停留在前挡风玻璃上,方向似乎……微微偏转了一点,依旧锁定着老座的方向。
我僵在副驾驶座上,一动不敢动。我甚至不敢用力呼吸,生怕引起它的注意。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一种细微的、液体流动的声音。不是从车外,是从……车内。
我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声音的来源。
是那个被老周砸烂的、残留在车窗缝隙里的那截“指尖”。它正在……融化。像蜡烛一样,变成那种暗黑色的粘稠液体,顺着玻璃和门板的缝隙,慢慢地流了下来,滴落在老周刚才坐过的驾驶座座椅上。
黑色的液体浸湿了布料,散发出冰冷的怪异气味。
更让我头皮发麻的是,随着那截“指尖”的融化,我感觉到,车外那东西的“注意力”,或者说它存在的核心,似乎……转移了一部分到车内,转移到了这滩正在扩散的黑色液体上。
那双挡风玻璃上的“眼睛”轮廓,似乎淡了一些。
一个在极度恐惧下被逼出来的念头,像闪电一样划过我的脑海:它的一部分,通过那个伤口,进来了?这滩黑色的液体,是它的延伸?是它的“眼睛”?
老周还在后座瑟瑟发抖,呜咽着。
我死死盯着那滩不断扩大的黑色液体,它像有生命一样,在座椅上缓慢地蠕动着,蔓延着。它似乎对老周留下的气息——也许是汗味,也许是恐惧的味道,更感兴趣,主要朝着驾驶座以及通往后座的方向蔓延。
而我所在的副驾驶座这边,相对“干净”。
一个可怕的认知在我心中形成:它要的不是我。至少现在,它的目标非常明确,是老周。我只是个无关紧要的、恰好也在场的人。只要我不动,不引起它的注意,我或许……能活下去。
这个想法让我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和罪恶,但求生本能压倒了一切。
我屏住呼吸,像一尊石像一样靠在椅背上,连眼皮都不敢多眨一下。我看着那黑色的液体,像活物一样爬过座椅,滴落到脚垫上,然后,向着后座的方向流去。
后座传来老周绝望的呜咽,他似乎也感觉到了危险的逼近。
“别过来……别过来……求求你……”他语无伦次地哀求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黑色的液体流到了驾驶座和后座之间的通道上。它没有形态,就是一滩流动的、暗沉的污迹,但在仪表盘微光的映照下,表面似乎泛着一种诡异的、非自然的油光。
它开始向老周蜷缩的角落蔓延。
老周的哀求变成了尖叫:“滚开!啊……!救我!老婆!救我!”
他向我求救。但我动弹不得。恐惧像水泥一样浇灌了我的四肢。我救不了他。我甚至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那滩液体触碰到了老周的脚。
老周的尖叫声猛地拔高,变成了凄厉的惨嚎,充满了无法形容的痛苦。他拼命地想蹬腿,想把那东西甩掉,但他的动作很快变得僵硬、迟钝。
那黑色的液体,像强酸,又像无数细小的寄生虫,迅速地覆盖了他的脚踝,然后是小腿……所过之处,他的裤子和皮肉像是被无形的力量吞噬、融化,与那黑色的液体混合在一起。没有流血,只有一种……被吸收的可怕的粘腻声响。
老周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惨叫声越来越弱,最后变成了喉咙被堵住的咯咯声。他的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恐惧,直勾勾地看着我,眼神里是最后的哀求和无尽的怨恨。
我闭上了眼睛。我不敢看。牙齿死死咬住嘴唇,尝到了咸腥的血味。耳朵里充斥着那令人作呕的、血肉被消融吞噬的声音,以及老周生命最后时刻发出的断断续续的哽咽。
不知道过了多久,声音停止了。
车厢里陷入了一种死寂。连我之前能听到的自己的心跳声,都仿佛消失了。
我浑身都被冷汗浸透,冰冷地贴在皮肤上。我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一点点地睁开了眼睛。
我先是看向后座。
老周不见了。
他刚才蜷缩的那个角落,空无一物。座位上,地板上,干干净净,连那滩黑色的液体也消失了。没有血迹,没有残骸,什么都没有。就好像老周这个人,从未在后座上存在过。
只有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的、难以形容的怪异气息。
我僵硬地转动脖颈,看向前挡风玻璃。
那双模糊的“眼睛”轮廓,也消失了。玻璃外,依旧是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它走了。
带着老周,一起消失了。
我就那么坐着,大脑一片空白,身体无法动弹,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直到天际泛起一丝微弱的灰色光芒,黑暗开始渐渐退去。
国道远处传来了汽车引擎的声音,由远及近。
一辆闪着黄灯的道路救援车,缓缓停在了我们车子的前面。一个穿着工装的中年男人下了车,敲了敲我的车窗。
我反应迟钝地,几乎是凭借本能,摇下了车窗。
冷冽的清晨空气涌了进来,冲散了车内的怪味。
“是你们叫的救援?爆胎了?”司机师傅看着车里就我一个人,又看了看后座空荡荡的,有些疑惑,“就你一个?你老公呢?”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我看着师傅那张被晨风吹得发红的脸,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攫住了我。
我该怎么说?说老周被一个看不见的东西,通过一滩黑色的液体吃掉了?谁会信?
我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一个僵硬到极点的笑容,声音沙哑地说:“他……他等不及,说是有急事,半夜碰到个顺风车,先走了。”
师傅愣了一下,显然觉得这理由在荒郊野岭十分古怪,但他也没多问,只是嘀咕了一句:“这地方也拦得到车?心可真大……行吧,我给你换胎。”
他绕到车后去忙活了。
我靠在椅背上,目光空洞地看着前方渐渐亮起来的天空。国道上开始有零星的车辆驶过。世界恢复了正常,仿佛昨夜那场极致的恐怖,只是一个漫长而血腥的噩梦。
但我知道不是。
老周没了。彻彻底底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救援师傅换好了备胎,收了钱,开车离开了。
我坐进驾驶座,发动了车子。引擎发出正常的轰鸣声。我开着车,驶离了这个让我永生噩梦的地方。
我没有回头。
到了有警局的地方,我报了警,说老周半夜失踪。警察带着我回到事发地点调查,自然也一无所获。他们怀疑过我,但找不到任何证据。最终,只能列为失踪人口处理。
我离开了那座城市,换了个地方生活。我尽量不去想那天晚上的事,但那画面,那声音,已经刻在了我的骨头上。
我偶尔会听到一些跑长途的司机闲聊,说起那条国道靠近废弃厂区的那一段,邪门得很。有人说半夜车子会莫名其妙熄火,有人说看到过黑影,还有人说,听到过奇怪的声音。但具体是什么,谁也说不清。
我知道那是什么。
那条冰冷的国道旁,又多了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都市怪谈。而我知道,那个怪谈的核心,是一个来自黑暗的东西。它可能还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下一个合适的……目标。
故事结束了。没有鬼说话,没有实体。只有一辆坏掉的车,一个消失的男人,和一个带着秘密活下去的女人。国道的夜晚,依旧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