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头死了三天,坟头的土还是新鲜的。
这事儿邪门就邪门在,守墓人刘国华赌咒发誓地说,他亲眼看见老张头半夜从坟里爬出来,坐在自己墓碑上抽烟,火星子一明一灭,跟活着时候一个德行。
南山公墓窝在城郊的山坳里,年头久了,埋的人比城里活人还多。管理处的红砖房亮着盏昏黄的灯,像只疲惫的眼睛,勉强盯着这片死寂的领地。
刘国华和他老婆王有琴就住这儿。刘国华干瘦,眼珠子浑浊,总带着股墓土的阴气。王有琴壮实,胸脯像两袋沉甸甸的粮食,说话嗓门大,带着股泼辣的骚劲儿。
“妈的,这鬼地方,连个电视信号都时好时坏。”王有琴啐了一口,油腻的头发贴在额头上,“一天到晚对着这些坟包,老娘的逼都闲出鸟来了!”
刘国华没搭理她,眯着眼盯着窗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他还在想老张头的事儿。他是守墓人,夫妻俩接替死了的老张头才半个月。老张头是喝酒喝死的,发现时人都硬了,简单埋在了墓地边缘,说是等开春再好好料理后事。
“跟你说话呢!死人啦?”王有琴不满地踹了他凳子一脚,“瞅你那怂样,魂让女鬼勾走了?”
刘国华回过头,眼神有点直勾勾的:“我昨晚……真看见老张头了。”
“放你娘的屁!”王有琴嗤笑,“你看花眼了!要不就是撞邪了!穷鬼一个,鬼都懒得勾你的魂儿!”
“真的!”刘国华声音发干,喉结上下滚动,“就在他坟头上坐着,穿着下葬那身蓝布衣服,叼着烟袋锅子……那烟味儿,我隔老远都闻着了,就是他常抽的旱烟,呛鼻子。”
王有琴看他脸色煞白,不像是说谎,心里也毛了一下,但嘴上更硬了:“滚滚滚!少他妈自己吓自己!死人还能抽烟?你他妈梦游了吧!赶紧洗洗睡,明天还得去镇上领杀虫剂。”
刘国华张了张嘴,没再吭声。他知道再说下去,这婆娘指不定骂出多难听的话。他端起桌上的劣质白酒,灌了一大口,火辣辣的感觉从喉咙烧到胃里,却驱不散那股子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
他活了五十多年,在这墓地也守了半个月了,从没像现在这么怕过。那不是对黑暗或者死人的怕,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黏糊糊的诡异。
第二天晚上,月亮被云遮得严严实实,墓地黑得像泼了墨。
刘国华提着手电筒,硬着头皮去巡夜。这是他每天的工作,沿着固定的路线走一圈,看看有没有野狗刨坟,或者哪个倒霉醉鬼摸进来。
手电光柱在墓碑间晃动,像一把苍白脆弱的刀,试图切开黑暗,却总被更浓的黑暗吞噬。名字、照片、生卒年月,在光线下一闪而过,又迅速隐没。风穿过松林,发出呜呜的响声,像无数人在低声哭泣。
他尽量不去看老张头坟包的方向。可越是不想看,眼角的余光越是往那边瞟。
什么都没有。
坟包安静地伏在那里,新土在黑暗中显得颜色更深。
他松了口气,也许真是自己看花眼了。年纪大了,眼神不好,加上这地方阴气重,出现幻觉也正常。他加快脚步,想赶紧巡完回去。
就在他转身要走的时候,眼角似乎瞥见一点微弱的红光。
他猛地顿住脚步,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慢慢地转过头,看向老张头的坟头。
那里,一点暗红色的火星,突兀地亮着。
一明。
一灭。
和刘国华昨晚看到的一模一样。
冷汗瞬间湿透了刘国华的后背。他僵在原地,手电筒的光柱不受控制地颤抖,扫过那块粗糙的墓碑。火星的位置,就在墓碑上方,仿佛真有个人坐在那里,默默地抽着烟。
他不敢动,也不敢把手电光直接照过去。他就那么站着,听着自己粗重的呼吸和擂鼓般的心跳。那点火星持续地明灭着,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从容,仿佛在享受这死寂夜晚的独处。
不知过了多久,那点火星猛地亮了一下,然后熄灭了,彻底融入黑暗。
刘国华几乎虚脱,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他连滚带爬地逃回了管理处的红砖房。
“鬼!有鬼!老张头……老张头又出来了!”刘国华冲进屋里,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话都说不利索。
王有琴正翘着二郎腿嗑瓜子,被他吓了一跳,骂道:“嚎什么丧!见鬼了?我看你像个鬼!”
“真的!有琴!我亲眼看见了!他又在抽烟!那火星子……我看得清清楚楚!”刘国华抓住王有琴的胳膊,力气大得让她疼得直咧嘴。
“松开!你个死鬼!”王有琴甩开他,将信将疑,“你真看见了?不是树影?不是萤火虫?”
“放屁!这季节有个屁的萤火虫!就是烟头!就是老张头常抽的那种旱烟!”刘国华几乎是吼出来的,“他妈的,这活儿没法干了!这地方邪性!”
王有琴看着自己男人吓破胆的样子,心里也打起了鼓。她虽然泼辣,但毕竟是个女人,在这荒山野岭的墓地里,说不怕是假的。可她更心疼这份工作。虽然钱不多,但包吃住,清闲,而且……有些见不得光的油水。
“瞧你那点出息!”王有琴强作镇定,“死人还能翻天?明天我去看看!要是有人装神弄鬼,老娘把他的卵蛋抠出来下酒!”
第三天,王有琴拉着刘国华,白天特意去老张头坟前转了一圈。
坟包好好的,泥土没有松动,周围干干净净,连个多余的脚印都没有——本来也就没什么人来。墓碑冰冷地立着,上面老张头的照片是个干瘦的老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
“你看,屁事没有!”王有琴指着坟包,“肯定是你眼花了!再自己吓自己,老娘晚上不让你日逼!”
刘国华没说话,盯着那块坟地,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太干净了,太正常了,反而透着诡异。
白天相安无事。
到了晚上,刘国华说什么也不肯一个人去巡夜了。王有琴骂了他几句窝囊废,最后只好说:“行,老娘陪你一起去!我倒要看看是什么玩意儿!”
两口子一人拿着一把旧手电,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墓区。
夜色比前一天更沉,风也似乎停了,整个墓地死寂得让人心慌,连虫鸣都听不到。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呼吸声格外刺耳。
手电光晃过一排排墓碑,像探照灯扫过沉默的士兵阵列。
越来越靠近老张头的坟地了。
刘国华的手心全是汗,死死攥着手电筒。王有琴也闭上了嘴,紧张地四处张望。
到了。
两道光柱几乎同时落在老张头的坟包和墓碑上。
空的。
坟头上什么都没有。只有冰冷的墓碑和微微隆起的土堆。
刘国华刚要松口气。
突然,王有琴猛地吸了一口冷气,手指颤抖地指向墓碑后面,声音变了调:“那……那是什么?”
刘国华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在墓碑投下的阴影里,靠着墓碑底座,隐约有个东西。
光柱集中过去。
那是一只鞋。
一只黑色的、老旧的布鞋。鞋底沾着干涸的泥巴。
刘国华的血液瞬间凉透了。他认识这只鞋。老张头下葬的时候,穿的就是这双鞋!他记得清清楚楚!因为当时他还嘀咕,这老光棍,死了连双像样的鞋都没有。
现在,这只鞋,就这么突兀地、安静地出现在墓碑后面的阴影里。
它不应该在这里。它应该和它的主人一起,深埋在地下近两米深的棺材里!
“鞋……老张头的鞋……”刘国华牙齿打颤,咯咯作响。
王有琴也吓傻了,张着嘴,发不出声音。眼前的景象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坟包是完好的,泥土没有动过的痕迹,这只鞋是怎么出来的?难道老张头真的……出来了?还把鞋脱这儿了?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王有琴怪叫一声,也顾不上刘国华了,扭头就往回跑。刘国华被她一带,也魂飞魄散地跟着狂奔。
回到管理处,锁死门,两口子瘫在地上,像两条离水的鱼,大口喘着气,脸上没有一点血色。
“邪门……太邪门了……”刘国华喃喃道。
王有琴这次没再骂他。她也被吓坏了。那只鞋带来的恐惧,远比若隐若现的火星子要具体得多,恐怖得多。那是一种实实在在的、触摸得到的诡异。
“怎么办?这地方不能待了!”刘国华带着哭腔。
“不待?不待喝西北风去?”王有琴虽然怕,但更现实,“明天……明天白天,我们去找人!去找李道士!”
李道士是一个神棍,和他们一样住在城乡结合部的村子里,平时给人算算命、看看风水,据说有点本事。
第四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刘国华和王有琴就下了山,找到李道士。
李道士听他们语无伦次地讲完,掐指算了算,又问了老张头的生辰死忌,眉头皱成了疙瘩。
“怨气未消啊……”李道士沉吟道,“横死之人,又埋得仓促,怕是心有挂碍,不肯安息。你们今晚备点酒菜,到他坟前烧点纸钱,好好说说。记住,心要诚,别说冒犯的话。看看能不能送走。”
两人将信将疑,但也没别的办法。买了酒菜纸钱,忐忑不安地等到晚上。
夜色再次笼罩南山公墓。
刘国华和王有琴提着篮子和纸钱,战战兢兢地来到老张头坟前。坟包依旧,墓碑沉默。那只黑色的旧布鞋,还静静地待在墓碑后的阴影里,像一道狰狞的伤口。
他们摆好酒菜,点燃纸钱。火苗窜起,映得两人脸上明暗不定。
“张……张哥,”刘国华声音发颤,按照李道士教的说着,“你……你安心走吧。缺啥少啥,给我们托个梦……我们烧给你。这地方……你留着也没用,早点去投胎……”
王有琴也在一旁哆哆嗦嗦地附和:“是啊,老张哥,咱们平时处得也不错……你……你别吓唬我们了……”
纸钱烧完,灰烬被风吹得打旋。
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异常。
两人对视一眼,稍微松了口气。也许李道士的办法管用了?
他们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
就在王有琴转身的刹那,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老张头的墓碑。
墓碑上,老张头那张面无表情的照片,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她猛地停住脚步,死死盯着那张照片。
照片里的老张头,眼睛……眼睛的角度好像变了!原本是平视前方的,现在……现在那浑浊的眼珠,似乎微微向下转动,正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眼神,斜睨着他们!
“啊……!”王有琴发出凄厉的尖叫,篮子掉在地上,酒菜撒了一地。“眼睛!他的眼睛动了!”
刘国华头皮炸开,看向照片。果然,照片里老张头的眼神,不再是空洞的平视,而是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的意味,正好斜看着他们站的位置!
这不是错觉!照片真的变了!
“跑!快跑!”刘国华魂飞魄散,拉着已经软瘫的王有琴,连滚带爬地逃回了管理处。
恐怖并没有结束。
回到所谓的“安全屋”,恐惧反而像毒蛇一样缠紧了他们的心脏。灯不敢关,两人蜷缩在墙角,听着窗外死寂的风声,总觉得下一秒,老张头就会出现在窗外,或者……直接出现在屋里。
“他……他是不是跟进来了?”王有琴神经质地四处张望。
“别胡说!”刘国华呵斥,但声音也在抖。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是煎熬。
突然,王有琴猛地抓住刘国华的手,脸色惨白,眼球凸出,死死盯着窗户。
窗户玻璃上,映出屋内的景象:昏黄的灯泡,简陋的家具,还有他们俩惊恐的脸。
但除了这些,在玻璃的反射中,靠近门口的那个阴暗角落,似乎多了一个模糊的、干瘦的轮廓,像一个蹲着的人影!
“那……那儿……”王有琴的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充满了极致的恐惧。
刘国华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心脏骤停。他也看到了!那个角落很暗,平时堆着杂物,但现在,玻璃反射出的影像里,那里确实多了一团人形的阴影!看不清脸,但那个轮廓,那个姿态……
像极了老张头!
刘国华猛地转头看向那个真实的角落。
角落里堆着杂物,空无一人。
但他再看向窗户玻璃。
那个模糊的、干瘦的阴影,依然在那里!甚至在玻璃的反光里,那阴影的头部位置,似乎有两点极其微弱的、猩红的光,像是一双眼睛,正透过反射,无声地注视着他们!
它在现实里看不到,只有玻璃反光能看到!
“啊……!”刘国华发出一声嚎叫,抓起桌上的一个搪瓷缸子,用尽全身力气砸向窗户!
“哗啦!”玻璃碎裂开来。
寒风灌进屋子,那个映在玻璃上的恐怖阴影也随之消失。
但恐惧已经彻底击垮了他们。
王有琴吓傻了。
她时而尖叫,时而痴笑,嘴里胡言乱语,说着“眼睛”、“影子”、“鞋”之类的词。逼门和后门不受控制,失禁了。
刘国华也处在崩溃的边缘。他试图按住发疯的老婆,但王有琴的力气大得惊人。
混乱中,王有琴不知怎么摸到了桌上那把用来切西瓜的长刀。她挥舞着刀,发出嗬嗬的怪笑,眼神涣散。
“别过来!鬼!鬼来了!”她尖叫着,把刀对准了刘国华。
“有琴!是我!是我啊!”刘国华惊恐地后退。
但王有琴已经彻底疯了。她扑向刘国华,刀光一闪。
刘国华感到肚子一凉,随即是滚烫的剧痛。他低头,看到刀身几乎全部没入了自己的腹部。鲜血迅速涌出,染红了他的衣服。
王有琴拔出刀,鲜血喷溅了她一脸。她看着血,愣了一下,然后发出更疯狂的笑声,又举刀向刘国华砍来。
刘国华倒在血泊中,意识模糊。他最后看到的,是王有琴扭曲疯狂的脸,和不断落下的刀光。然后,他感觉到王有琴扑到了他身上,不是砍,而是……咬?脖子上一阵剧痛,温热的液体涌出。
黑暗吞噬了他。
两天后,儿子和儿媳联系不上他们,找到墓地,发现了惨状。
红砖房里一片狼藉,窗户破碎。刘国华倒在血泊中,身上多处刀伤,脖子被咬掉一大块肉,几乎断开。王有琴蜷缩在墙角,手里紧紧握着那把卷刃的西瓜刀,眼睛瞪得大大的,脸上凝固着极致的恐惧和疯狂,已经没了气息。经检查,她是突发性心肌梗塞,活活吓死的。
警察来了,勘查现场,结论是夫妻发生口角,妻子精神失常杀死丈夫后受惊吓死亡。一场悲剧。
至于那只出现在坟前的布鞋,以及照片眼睛的异样,没人注意,也没人关心。老张头的坟包依旧安静,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南山公墓换了新的守夜人。关于之前的惨案,众说纷纭。只有一些零碎的消息在暗地里流传,说那地方不干净,说老张头变成了恶鬼,附身守夜人身上,让他们失去理智,自相残杀,就像电影《闪灵》一样……
渐渐地,这成了都市怪谈的一个新片段,在茶余饭后,被一些人用神秘的语气提起,警告那些夜里还在外面逛的人。
南山公墓依旧沉默地卧在山坳里,夜晚,墓碑林立,黑暗浓稠。谁知道呢,也许哪天,哪个倒霉蛋又会看到不该看的东西,给这个怪谈,再添上一笔血腥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