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锋能够感觉到，一个深沉而庞大的计算意识，正在被充分调动起来。
每一秒，都有巨大的能量流过。用于下载，上传，以及亚空间通信基站的通讯开销。
小强和泰里克面面相觑，两人同时缩了缩头。互相暗暗指着彼此，点头笑了起来。
江锋微微侧头，余光还没扫过，两人就同时板着个脸，紧皱眉头，一脸苦大仇深，难以置信，无法想象，深表同情……
几分钟的沉默。
终于，哈尔西睁开了眼睛，她随手一扔，一道信息图表被投射到光幕上。
“根源已定位，核心原因找到。”
“这是什么？《战时经济动员与资源调配法令》。”江锋眨巴着眼睛，有点看不懂。
“这是联邦高层，也就是内阁搞出来的一份大型策略。”米兰达咬着牙对江锋解释，她扫了一眼就开始渐渐明白过来。
她指向了图表中法令的关键条款，念了出来。
“25-13，附录64，142条款。”
“所有被指定的‘战略核心企业’，必须无条件以‘成本价’向联邦提供军需产品。”
“该死的，就是这条！”米兰达用力一挥手。
“呃……这不是很正常吗？”小强在一旁挠了挠头。
“不，这不正常。你看……”泰里克在旁边指向了另外几条附加条款：“这几条款项决定了成本的核算与定义权，完全掌握在人类联邦的审计部门手中。”
“什么意思？”小强被绕晕了。
“意思就是，无论企业的实际生产成本是多少，上面的钦差只要说一个其他的数字，那么联邦财政就只会按照这个数字拨款。”江锋终于明白过来。
“如果钦差说多了，就能中饱私囊。”
“如果钦差说少了，企业就得一直以亏本的方式提供产品给联邦。”
“那，那这些官僚老爷，还不往死里薅羊毛？”小强张着嘴，话都说不利索。
“不。”哈尔西否定了他：“问题出在许多人过于忠诚了。”
“哈？”小强一脸痛苦的表情，这和他想得不一样啊。
“这是成本核算的曲线，上面那条是企业向投资者披露的成本价，而下面的那条则是人联核算的成本价。”哈尔西指向一串被标红的数据。
上方的曲线很平滑，波动很小，而下面那条曲线，简直是断崖式下跌。
“审计部门为了在战争时期维持财政健康的表象，在核算约瑟夫实业的产品成本时，进行了系统性压价。平均压价幅度，约为百分之十五。”哈尔西指出了问题所在。
泰里克在一旁立刻做出了判断：“的确是过于忠诚了。”
“这些人联官员们可能认为，对于约瑟夫实业这样的巨头，压价百分之十五只是阵痛，不会伤筋动骨。你看，他们还给同品类的中小企业申报了产能扩张补贴，由联邦资本注资。”
“但战争是长期的。”哈尔西点头肯定了泰里克的说法。
她一挥手，调出了约瑟夫实业的年度生产报告：“根据联邦军购合同，约瑟夫实业每年需要向联邦提供的重型机械数量，是一个天文数字。”
“以万亿台为单位计算。”
数据开始随着曲线拟合，每个产品的单价和数量累积，并随着时间轴反应出影响。
这下子，就算是小强也看出不对劲了。
“狗屎！”他喃喃自语。
光幕上的数字触目惊心。
当万亿这个数量级，与百分之十五的压价幅度相乘时，产生的不是一个可以忽略的阵痛，而是一个足以吞噬所有资源的巨大财务黑洞。
“战争持续，订单源源不断，导致窟窿也在持续扩大。”哈尔西继续解释。
“约瑟夫实业的自身造血能力被迅速抽干。”
“其民用机械销售产生的所有利润，被迫全部用于填补军需订单造成的巨额亏损。导致公司整体营收连年腰斩，亏损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
更讽刺的是，图表显示，几家规模远小于约瑟夫实业的竞争对手，却因为得到了联邦资本的直接注入和支持，产能疯狂扩张，几乎实现了零成本的规模膨胀。
此消彼长之下，对约瑟夫实业形成了残酷的挤压。
看到这一切，米兰达脸上的震惊，逐渐被一种了然所取代。
她能理解约瑟夫实业的管理层在绝望中做出的选择。
要么看着企业被活活拖死，要么寻找外部输血以求生存。
但理解，不代表接受。
“叛徒就是叛徒！”
米兰达压抑着怒火：“无论有什么理由，勾结外星势力，损害联邦利益，就是不可饶恕的罪行。这些数据一旦上报，他们必将受到最严厉的清算！”
一旁的泰里克闻言，却摇了摇头：“我想，恐怕事情不会如您所愿。根据我的判断，即使证据确凿，约瑟夫实业的大股东和高管们，短期内也不会，不对，不能被清算。”
米兰达沉默了。
她其实知道为什么，只是感情上不愿相信，不敢去触碰那个令人沮丧的现实。
江锋替她说了出来：“一旦约瑟夫实业此刻被公开清算，将引发两个联邦无法承受的后果。”
“巨大的丑闻会立刻发酵，严重动摇联邦民众对联邦政府的信心，直接冲击战争潜力。”
“另一个问题更现实，那就是谁来接盘？接盘者意味着要全盘接受约瑟夫实业目前巨大的亏损现状，并且要在账面上想办法抹平这个黑洞。”
“这笔天文数字的钱，谁来出？”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光幕上人联那并不乐观的财政数据。
“如果由人类联邦官方承担，那么当初做出压价决定的审计部门，乃至更高层的人员，就必须有人为此负责，引发一场大地震。”
“更重要的是，联邦本就不断攀升的内债将雪上加霜，自身的造血能力会进一步受损，再度反过来影响战争潜力。”
“而现在。”江锋叹了口气，调出星图，上面标注着人联正在应对的多条战线。
“佩奇奇提帝国的压迫，法莎提吸收者的袭击，还有更多在阴影中虎视眈眈，随时准备扑上来咬一口的外星异种……”
“今天的人类联邦，容不得丝毫虚弱，更不能在任何方面承认失败，它只能硬撑。”
“而且，还不能通过超发货币来硬撑，经济承受不了更大的通货膨胀。”
“所以……”米兰达接过了江锋的话，满脸疲惫之色：“最多，就是由我们对外情报局的特工，对约瑟夫实业的所有大股东和高管，进行不间断的贴身陪护。”
“直到……直到人类联邦在某一两条战线上获得决定性的胜利，有了喘息之机，才会寻找合适的时机，将他们秘密处决。”
“然后，对外宣布他们因意外，或者疾病去世。也许还能找个其他不痛不痒的理由广而告之。”她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当然，也不排除高层会决定动用克隆人技术，制造出他们的完美替代品。”
“再由我们人联特工出手，反向利用这些叛徒建立起来的，与拉瑟坦人及其他外星势力的秘密渠道，试图吸纳更多的外部投资和技术，为我们所用。”
“等到榨干最后一点价值，时机成熟……”
米兰达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提起裤子翻脸不认人。打掉叛徒，吞掉利益，还能一劳永逸地解决内部隐患。
这就是游戏的核心玩法，这就是战争。
这也就是人们无论愿意与否，也必须面对的现实。
会议室里陷入一片沉默。
真相往往并不光彩，甚至充满了妥协。
理想是鸡蛋，现实是钢铁。两者相撞，大多数时候，都只有一方会头破血流。
米兰达垂下头，抬起双手。她看着自己白皙的指尖，却连握拳的力气都仿佛消失一空。
江锋沉吟不语。
地联空间里，数百亿，数千亿人类。人联空间里，这个数字只会更多几倍，几十倍。他们所代表的财富，生产的物质，制造的产品，消耗的能源……
是一个他暂时无法想象，无法负担，无法支持，也无法提供的数字。
他想要帮他们，可一时间，江锋却只能意识到一件事。
那些人，只能靠他们自己。正如他现在，也只顾得上自己而已。
时间。争分夺秒是求不来的。只有稳扎稳打，才有可能，成为最后的那棵参天大树。
数据在流动，光幕一闪一闪。
谁也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