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县城大集。
这像是这片沉闷平原上定期发作的一种热病。方圆十几里的人都朝着这个中心涌来,尘土飞扬,人喊马嘶,各种声音、气味和色彩粗暴地搅拌在一起,形成一种滚烫的、令人头晕目眩的活力。
赵红梅推着自行车,挤在人群里。她今天刻意穿了件半新的碎花衬衫,头发也梳得整齐。心里像揣了只兔子,蹦跶得厉害,手心也汗涔涔的。她告诉自己,是来买些针头线脑,顺便看看猪崽行市,可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往牲口市那边瞟。
她看见了周建国。
他站在一片拴着驴、马的牲口摊子后面,那里气味尤其浓烈,混杂着牲畜的汗臊、粪便和干草的味道。他穿着那天那件白衬衫,但领口解开了,显得有些烦躁,不时抬手看表,目光在人群中搜寻。
赵红梅的心跳得更快了,几乎要撞破胸膛。她犹豫着,脚步像灌了铅。去,还是不去?这一步迈出去,可能就是万丈深渊。窦家那台彩电的黑屏幕,母亲沉默的侧影,村里女人们井边的闲话……像无数根看不见的绳子,捆着她的手脚。
就在这时,周建国看见了她。他的目光穿过嘈杂的人群,牢牢锁住了她。他没有招手,只是看着她,眼神里有急切,有恳求,还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那眼神像针一样,刺破了赵红梅心头的重重束缚。她深吸了一口混浊的空气,推着车,一步步朝他走过去。车轮碾过地上的烂菜叶和牲口粪便,发出黏腻的声音。
“你来了。”周建国的声音有些干涩。
“嗯。”赵红梅应了一声,把自行车支在旁边,没看他,眼睛盯着地上一个被踩扁的烟盒。
两人之间隔着一米的距离,却像隔着一道深沟。牲口的嘶鸣、贩子的吆喝、买主的讨价还价声,成了他们之间最好的掩护。
“我……决定了。”周建国开口,声音不高,但很清晰,“农机站那活儿,我干到头了。整天看人脸色,闻这柴油味,没劲。”
赵红梅猛地抬起头。
他看着她,镜片后的眼睛闪着光:“我跟几个朋友说好了,去南边,深圳!那边机会多,搞贸易,开工厂,遍地是黄金!只要肯干,就能闯出名堂!”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赵红梅从未接触过的狂热和向往,像一把火,试图点燃她心里那片早已荒芜的野地。
“你……跟我走吧,红梅。”他终于说出了这句话,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窦家那是什么?把你当生娃持家的摆设!你跟了我,我们一起去闯,过不一样的日子!”
赵红梅的脑子“嗡”的一声。南边?深圳?那是什么地方?听起来比县城远一千倍,一万倍。遍地黄金?她只见过地里刨食,土里坷垃里找食吃。跟他走?私奔?这念头像一道闪电劈中了她,让她浑身发麻,又感到一种禁忌的战栗。
“你……疯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我没疯!”周建国上前一步,抓住她的胳膊,他的手心滚烫,“我受够了!你也一样!别骗自己,你甘心就在这土里刨一辈子,嫁给窦宝柱那个闷葫芦?”
他的触碰和话语,像烧红的烙铁,烫得赵红梅一哆嗦。她猛地甩开他的手,脸色煞白:“你别胡说!”
**与此同时,在集市另一头的粮食市。**
窦宝柱牵着他家的驴车,车上放着几袋刚粜出去的陈玉米换来的钱。他爹窦老栓让他顺便买些碱面和新镰刀回去。他憨厚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慢吞吞地走着,高大的身躯在人群中有些笨拙地躲闪。
他无意中一扭头,目光穿过卖笤帚和簸箕的摊子,看到了牲口市那边,看到了那两个挨得很近的身影——那个穿着碎花衬衫的,是他未过门的媳妇赵红梅;那个抓着她的胳膊、穿着白衬衫戴眼镜的,是……周建国。
宝柱的脚步顿住了,像根柱子一样钉在了原地。他脸上的憨厚瞬间凝固,然后像冰面一样裂开一道缝隙,露出底下复杂的情绪——困惑,愤怒,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
他看见红梅甩开了周建国的手,看见两人激动地低声说着什么。周围喧嚣的一切仿佛都离他远去,只剩下那两个人,在他眼前上演着一幕与他息息相关,却又将他排斥在外的默剧。
他没有冲过去。他没有像一些男人那样,怒吼着上前揪住奸夫的衣领。他只是愣愣地看着,看了好一会儿。然后,他默默地转过身,牵着驴车,走到旁边一个卖旱烟的摊子后面的墙角,蹲了下来。
他从口袋里摸出皱巴巴的烟纸和烟叶,手指有些发抖,笨拙地卷着一支烟。卷了好几次才成功。他划着火柴,点燃,狠狠地吸了一口。劣质烟草辛辣的烟雾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都咳出来了。他就那么蹲在墙角的阴影里,一口接一口地抽着闷烟,宽厚的背影蜷缩着,像一头受了伤、不知所措的熊。
烟雾缭绕,模糊了他憨实而此刻布满阴云的脸。集市上的热闹依旧,人声鼎沸,阳光炽烈,牲口市的角落里,命运正在悄然转向,而粮食市的墙角下,一个男人的世界正在无声地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