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稠如墨的夜色，沉沉压在岭南王府破败的飞檐斗拱之上。陈锋指尖拂过祠堂暗格深处那卷冰凉的铁卷地图，粗糙的金属表面传来奇异的微颤，仿佛沉睡巨兽的心跳透过冰冷的铁皮，一下下撞击着他的掌心。“沉渊”两个蚀刻的古篆，在摇曳的油灯下泛着幽冷的光，箭头直指王府地基深处。白日里刺史府“精兵”的嚣张跋扈，孙德海那尖利刺耳的羞辱，此刻化作一股冰冷的暗流，在他眼底无声翻涌。
“王爷，”赵铁柱拄着榆木拐杖，独眼里是压抑不住的悲愤与绝望，“祠堂后墙……塌了！那帮狗日的刺史府兵，借口搜查逃奴，把最后一面完好的墙也给推了！老王爷的牌位……牌位都差点给砸了！”他声音嘶哑，拐杖重重顿地，“咱……咱就真这么忍着？末将宁愿豁出这条烂命，今夜就去剁了孙德海那狗头！”
陈锋缓缓卷起铁卷，动作沉稳，油灯昏黄的光晕勾勒出他侧脸冷硬的线条。“剁了他？”他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然后引来刺史府大军围剿，让本王背上造反的罪名，给京城那位太子爷递上一把砍向我们脖子的快刀？”
赵铁柱呼吸一窒，如同被掐住了脖子，满腔的怒火堵在胸口，憋得他眼珠通红，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是啊，他们现在有什么？十几个缺胳膊少腿的老卒，拿什么跟刺史府斗？这口气，只能和着血泪往肚里咽！他颓然低下头，仅存的右腿微微颤抖，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
“随本王来。”陈锋的声音打破沉重的死寂。他不再看赵铁柱，手持油灯，转身走向祠堂最深处那片因墙体倒塌而暴露出来的、堆满朽木碎砖的废墟。油灯微弱的光晕撕开黑暗，照亮断墙根处一个仅容一人佝身通过的幽深洞口。一股混杂着浓烈铁锈、陈年血腥和冰冷土腥的腐朽气息，如同尘封千年的墓穴被突然撬开，猛地从洞内喷涌而出，呛得人几欲窒息。
赵铁柱和几个跟来的老兵脸色瞬间煞白，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破刀。这气息……太邪性了！
陈锋却恍若未闻，矮身便钻了进去。赵铁柱一咬牙，示意两个相对完好的老兵守在洞口，自己拄着拐杖，艰难地跟了下去。
洞内并非天然形成，而是人工开凿的狭窄甬道，仅容两人并行。岩壁粗糙，布满深刻的刀劈斧凿痕迹，触手冰凉刺骨。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昏黄摇曳的光线下，岩壁上随处可见大片大片早已干涸发黑、呈现喷溅状的污迹！浓烈的铁锈血腥味正是来源于此！脚下的泥土异常坚硬，仿佛被无数沉重的脚步反复践踏、又被粘稠的血液浸透后凝结而成。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凝固的血痂上，发出令人心悸的“沙沙”声。
“这……这他娘的是条血路啊！”一个老兵牙齿打颤，声音发飘。
赵铁柱独眼死死盯着岩壁上的痕迹，握着拐杖的手青筋暴起。他是老兵，太熟悉这种痕迹了——只有近距离的、极其惨烈的白刃肉搏，血如泉涌喷溅到岩壁上，才能留下如此浓重、如此密集的暗沉印记！这条甬道，是用血肉和刀剑硬生生凿出来的！
压抑的沉默中，只有粗重的喘息和拐杖顿地的闷响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甬道仿佛没有尽头，不断向下延伸，深入地腹。那股阴冷、血腥、肃杀的气息越来越浓，几乎化为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连油灯的火苗都仿佛被冻结，跳动得异常微弱。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豁然开朗！微弱的光晕终于刺破了令人窒息的黑暗，照亮了甬道尽头一个巨大无比的地下空间。
赵铁柱猛地抬头，浑浊的独眼瞬间瞪得滚圆，瞳孔深处倒映出的景象，让他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
山腹被彻底掏空，形成一个足以容纳千军万马的巨大穹窿！高耸的洞顶倒悬着嶙峋的钟乳石，如同巨兽狰狞的獠牙。而在这片死寂的黑暗中央，三百七十具身披玄色重甲的身影，如同从远古战场归来的钢铁墓碑，沉默地矗立着！
他们身披的甲胄样式古朴厚重，玄铁甲叶层层叠压，覆盖全身，关节处以暗红兽面护具衔接。每一片甲叶上都布满深刻的刀痕箭孔，边缘磨损严重，暗红色的斑驳锈迹如同凝固的血痂，无声诉说着无数场惨烈搏杀。狰狞的铁面覆盖了整个头颅，只留下眼部一道狭窄的缝隙，缝隙之后，一双双冰冷的眼眸在黑暗中闪烁着非人的、死寂的幽光。
没有呼吸，没有交谈，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晃动！他们手中紧握的兵器，更令人望之胆寒——沉重的长柄战斧，斧刃崩口处残留着暗沉的乌色；门板般宽阔的阔刃斩马刀，刀身布满诡异的血槽；布满狰狞尖刺的狼牙重棒，棒头的尖刺上似乎还挂着风干的碎肉……每一件都是只为杀戮而生的凶器，散发出择人而噬的凶戾之气！
这绝非仪仗，而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百战凶兵！他们沉默地站在那里，散发出的肃杀之气如同万年玄冰，将整个洞窟冻结，连空气都沉重得无法流动。
“玄……玄甲……”赵铁柱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近乎窒息的气音，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若不是死死拄着拐杖，早已瘫软在地。他认出来了！前朝末年那支横扫北疆、最终在阴山绝壁力战而亡的无敌铁军！传说他们全员战死，尸骨无存！怎么会……怎么会如同殉葬的陶俑般，深藏在这岭南王府的地底？！
巨大的震惊和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让赵铁柱和仅存的几个老兵浑身僵硬，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他们感觉自己像是不小心闯入了幽冥鬼域，惊醒了沉睡的魔神。
就在这时，军阵最前方，一个比其他玄甲军士更加魁梧、如同铁塔般的暗红铁面巨汉，缓缓踏前一步。沉重的铁靴踩在冰冷的岩石地面上，发出闷雷般的回响，打破了洞窟内令人窒息的死寂。他手中并未持握那些夸张的凶器，而是单臂拖着一柄形制相对“正常”却同样布满锯齿状崩口、刃身缠绕着暗红布条的暗沉陌刀。
铁面巨汉走到军阵前一方半人高的黝黑石台旁。石台上，静静躺着一枚造型古朴狰狞的青铜虎符，旁边斜插着一柄刃口崩裂、刀身缠绕着早已磨损褪色布条的暗红长刀，刀柄缠绕的皮革烂了大半，露出底下暗沉如血的金属握柄。
巨汉伸出覆盖着铁甲的手掌，取下那柄暗红长刀，与青铜虎符一同捧起。然后，他面向陈锋，单膝重重跪地，膝盖砸在岩石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他将虎符与长刀高高举过头顶，一个嘶哑、带着金铁摩擦般质感、毫无情绪起伏的声音在空旷的洞窟中轰然响起，如同砂纸刮过锈铁：
“玄甲军，前哨营正，燕洵，奉先主遗命，携所部三百七十人，归附新主！甲胄蒙尘，兵戈待拭，唯主命是从！请新主……掌军！”
“吼——！”
三百七十具沉默的铁甲，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动作整齐划一地单膝跪地！膝盖撞击岩石的闷响汇聚成一声沉闷的惊雷！三百七十个嘶哑、低沉、如同金铁摩擦的声音，汇成一道冲破幽冥的咆哮：
“参见——主上！”
轰！
声浪如同实质的冲击波，在巨大的洞窟内疯狂冲撞、回荡！穹顶的碎石簌簌落下，砸在玄铁重甲上，发出叮当脆响，更添肃杀！这股凝聚了三百七十道百战煞气的声浪，甚至穿透了厚重的岩层！
地面上，岭南王府前院。
孙德海正翘着二郎腿，坐在从正厅里强行搬出来的太师椅上，志得意满地指挥着刺史府的“精兵”们拆毁王府最后一段完好的院墙。
“给老子拆！使劲拆！什么狗屁王府，不过是个大点的猪圈！姓陈的废物要敢吭一声，正好拿他下狱！动作快点，天亮前给老子把这里推平了，建个狗舍都比这破地方强！”他唾沫横飞，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恶毒。
“得令！校尉您瞧好吧！”一个满脸横肉的兵痞抡起大锤，狞笑着砸向一根支撑回廊的木柱。
轰——咔啦！
木柱应声断裂，回廊一角轰然塌陷，激起漫天尘土。
“哈哈哈！痛快！”孙德海拍腿大笑。
然而，笑声未落——
轰隆——！
脚下的大地毫无征兆地剧烈震颤！如同沉睡的地龙在王府下方猛然翻身，发出沉闷而愤怒的咆哮！
“哎哟！”孙德海猝不及防，连同太师椅一起被掀翻在地，摔了个结结实实的狗吃屎！他带来的二十多个“精兵”更是人仰马翻，惊呼惨叫，砸墙的大锤脱手飞出，差点砸中同伙。残破的屋瓦如同暴雨般哗啦啦倾泻而下，烟尘弥漫！
“地……地龙翻身了？！”一个兵卒惊恐尖叫，连滚带爬想往外跑。
“放屁！岭南哪来的地龙！”孙德海狼狈不堪地从地上爬起来，灰头土脸，气急败坏地嘶吼，“是祠堂那边！肯定是那废物搞的鬼！给老子……”
话音未落！
一阵低沉、整齐、仿佛从九幽地狱最深处传来的咆哮声浪，隐隐穿透了地面，狠狠撞进了每个人的耳膜！
“吼——！！！”
那不是人声！更像是数百头被激怒的远古凶兽同时发出的嗜血咆哮！蕴含着令人灵魂颤栗的恐怖杀意和磅礴力量！王府残存的窗纸在这无形的声浪冲击下噗噗炸裂！
“什……什么鬼东西？！”孙德海脸上的暴怒瞬间僵住，血色褪尽，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他身后的兵痞们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挤作一团，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那声音……绝非凡俗！
紧接着，一阵沉重、整齐、如同闷雷滚动般的脚步声，踏碎了王府死寂的夜色，从禁地方向传来！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踏在众人的心脏上，地面随之微微震动！
孙德海和他的“精兵”们骇然望向声音来源——
惨淡的月光下，一支沉默的玄色洪流，如同从地狱裂口中涌出的钢铁魔军，碾过荒草，穿过断壁残垣，朝着前院压迫而来！为首者，正是白日里那个如同魔神般的铁面巨汉燕洵！他手中那柄门板般的暗红陌刀，在月光下流淌着粘稠的血色光芒！
而在玄甲洪流的最前方，陈锋一身素色布衣，手持一柄造型狰狞的暗红长刀，步履沉稳地踏出阴影。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目光平静地扫过摔倒在地、狼狈不堪的孙德海，以及那群惊慌失措、连站都站不稳的刺史府“精兵”。
“王……王爷……”孙德海对上陈锋的目光，只觉得一股寒气瞬间冻结了骨髓，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这……这些……”
“本王的亲卫，”陈锋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夜风的呜咽，如同寒冰坠地，字字千钧，“玄甲军。”
他随手将手中那枚造型狰狞的青铜虎符抛给身旁激动得浑身发抖的赵铁柱：“赵统领，持此虎符，点验军册。”
“末将领命！”赵铁柱用独臂死死攥住那枚冰冷的虎符，如同攥住了千钧之力！他猛地转向那群刚刚还耀武扬威的刺史府“精兵”，独眼里的血光几乎要喷涌出来，声音因极度的亢奋而嘶哑变形：“尔等！即刻滚出王府！再敢踏入一步——”他猛地举起手中虎符，直指那沉默如山、煞气冲霄的玄甲军阵，“——杀无赦！”
“杀——！！！”
三百七十个暗红铁面后的喉咙里，同时迸发出一个冰冷短促、凝聚了尸山血海杀意的音节！如同地狱之门轰然洞开，释放出三百七十股凝成实质的惨烈杀气！浓烈的血腥与铁锈煞气瞬间弥漫整个前院，温度骤降！
“妈呀！鬼啊！”一个兵卒彻底崩溃，丢下腰刀，连滚爬爬地就往外冲！
“跑！快跑啊！”
恐惧如同瘟疫般炸开！二十多个“精兵”瞬间丢盔弃甲，哭爹喊娘，只恨爹妈少生了两条腿，连滚带爬地冲出王府大门，连头都不敢回，只留下满地狼藉和刺鼻的尿骚味。
孙德海也想跑，可双腿软得如同面条，裤裆里一片湿热。他瘫在冰冷的瓦砾堆里，看着那越来越近、沉默如山的玄色铁流，看着陈锋手中那柄在月光下仿佛滴着血的狰狞长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陈锋在他面前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如同在看一只蝼蚁。
“回去告诉刺史大人，”陈锋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威压，“岭南王府的亲卫，本王……自己有了。”
他微微抬手，做了个随意的手势。
燕洵手中那柄门板般的暗红陌刀骤然撕裂空气，带起一声凄厉的尖啸，冰冷的刀锋稳稳地悬停在孙德海鼻尖三寸之处！刀锋上那股浓烈到化不开的血腥气，直冲孙德海的天灵盖！
“滚。”陈锋吐出一个字。
孙德海如同被抽了筋的癞皮狗，手脚并用地从瓦砾堆里爬出来，涕泪横流，连滚带爬地朝着大门方向亡命逃窜，连滚落的官帽都顾不上去捡，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沉重的王府大门轰然关闭，隔绝了外界的窥探与喧嚣，也将那冲霄的肃杀与铁血，牢牢锁在了这破败的庭院之中。
陈锋转身，望向身后那三百七十双在黑暗中闪烁着猩红幽光的铁面。他缓缓举起手中那柄饮血无数的暗红长刀，刀锋在惨淡的月光下反射出冰冷刺骨的寒芒，直指岭南城刺史府的方向。
“玄甲军听令！”
三百七十具铁甲轰然应诺，甲叶摩擦声如同金铁风暴！
“自今夜起，王府即尔等营盘！枕戈待旦，砺刃饮血！”
“待吾号令——”
“破城！”
低沉而充满力量的声音，如同惊蛰前的第一声雷鸣，在这被遗忘的岭南荒冢深处炸响。深埋于地下的力量，挣脱了历史的尘埃与尘封的锈迹，在它新主的掌中，发出了第一声震撼岭南的咆哮！这柄沉寂百年的玄甲之刃，已悄然出鞘，锋芒所指，必将撕裂这岭南腐朽的天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