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山里下了场大雪,白茫茫覆了满山满谷。
天冷得呵气成冰,屋里炭盆烧得旺,还是能觉着窗缝渗进来的寒意。
这日午后,若曦正哄着弘明睡午觉,外头忽然传来些动静,马蹄踏雪的声音,还有隐约的人语。
胤祯一早就带人出去巡看了,不该这么早回来。
她给睡熟的弘明掖好被角,起身走到窗边,用指甲在结着冰花的玻璃上刮开一小片。院门外停着几匹马,几个披着厚斗篷的人正下马,当先一人身形有些熟悉。
芸香掀帘进来,脸上带着些惊疑:“福晋,外头……是十三爷来了。”
若曦一怔。十三爷。胤祥。
她下意识理了理鬓发,深吸了口气。
“请十三爷到前厅坐,上好茶,炭盆拨旺些。”她顿了顿,“就说我稍后便到。”
回到里间,她对着模糊的铜镜看了看自己。
镜中人穿着家常的藕荷色棉袍,脸色比在宫里时红润些,眉眼间没了那份时刻绷着的紧张,倒添了几分寻常妇人的平和。她找了根素银簪子把碎发别好,这才缓步出去。
前厅里,炭火烧得噼啪作响。胤祥站在厅中,已解了沾雪的斗篷,露出里面的石青色常服。他瘦了些,面容带着经事的沧桑,但那双眼睛,依旧清亮,此刻正带着复杂难辨的情绪看着她。
“十三爷。”若曦上前,规规矩矩行了个礼。
胤祥忙虚扶一下:“快不必多礼。”他的声音有些干涩,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又移开,环视这间布置简单却温暖的前厅,“你……你们在这里,可还好?”
“劳十三爷挂心,一切都好。”若曦示意他坐下,自己也在对面落了座。芸香奉上热茶,白气袅袅升起。
一时无话。只有炭火爆开的细响。
胤祥捧着茶杯,指尖摩挲着温热的瓷壁,半晌才又开口:“皇兄……他,”他顿了下,似乎不知该如何说,“他知道我今日过来。”
若曦垂着眼,轻轻“嗯”了一声,并不接话。
胤祥看着她这副平静无波的样子,心里五味杂陈。眼前的若曦,和他记忆中那个在御前小心翼翼、在雨中为他跪求、最后憔悴支离的女子,仿佛判若两人。她身上那种沉郁的、仿佛随时会碎裂的气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扎根于此地的安稳。
“弘明呢?”他换了个话头。
“刚睡下。”若曦抬眼,唇角有了一丝极淡的笑意,“长大了些,很皮实。”
“那就好,那就好。”胤祥连连点头,又沉默了。他来之前,心里揣着许多话,想着要问问她为何走得如此决绝,想着要转达四哥那未曾明言的惦念,可见了她这般模样,那些话便都堵在了喉咙口。
她过得很好。比在紫禁城里好。这个认知清晰无比。
“十三爷一路辛苦,用了饭再走吧?”若曦开口,语气是客气的,却也带着明显的距离。
胤祥摇摇头:“不了,还要赶回京复命。”他放下茶杯,站起身,“只是顺路,过来看看你们。”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小锦囊,放在桌上,“给孩子的,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戴着玩吧。”
若曦没有推辞,起身道谢:“谢十三爷。”
胤祥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些什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保重。”
他重新披上斗篷,大步走向门口。掀帘出去前,他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回头,很快,院外响起了马蹄声,渐行渐远。
若曦站在原地,听着那马蹄声消失在风雪里。她走到桌边,拿起那个锦囊,里面是一块成色极好的羊脂玉平安锁。触手温润。
她握在手心,站了一会儿,直到指尖都暖了,才转身往回走。
里屋,弘明还睡着,小脸红扑扑的。胤祯不知何时回来了,正站在摇车边,低头看着儿子。他肩头的雪还没拍净。
“十三来了?”他头也没回,声音平静。
“嗯,送了明儿一块玉锁,刚走。”若曦把锁递给他看。
胤祯接过来,掂了掂,又放回她手里。“是个好东西。”他语气没什么起伏,伸手拂去肩上的雪粒,“我碰见他们下山了,没说话。”
若曦把玉锁收好。“饭得了,吃饭吧。”
胤祯“嗯”了一声,又看了儿子一会儿,才转身和她一起往外走。走到门口,他忽然说:“今年雪大,开春怕是会有冻灾。我明日得去下面庄子里看看,提前做些防备。”
“好,”若曦应着,“多带几个人,路滑。”
两人都没再提方才来的故人。就像一阵风,吹过也就散了。
雪化了,山路泥泞难行。胤祯去庄子里待了三四日才回来,靴子裤脚都沾满了泥点,脸上带着倦色,眼神却清亮。
“都安排妥了,”他坐在炕沿上,由着若曦帮他解下沾了泥污的外袍,“存了些粮,也让人把孤寡老人的屋子都看了看,该补的补了。”
若曦把袍子递给芸香,又端了碗刚沏的浓茶给他。“遇上麻烦了?”
“没什么大麻烦,”胤祯喝了一大口茶,“就是有几个老户,倔得很,不肯离了那快塌的旧屋,费了些口舌。”他放下茶碗,揉了揉眉心,“好在最后都劝动了。”
若曦没再多问。这些庶务,前世离她很远,如今听来却真切。他不再是那个只需考虑军国大事的皇子王爷,她也不是那个只盯着御前风云的官女。米粮、屋舍、过冬的柴炭,这些才是眼下顶要紧的事。
弘明爬过来,扒着胤祯的腿要往上攀。胤祯弯腰把他抱起来,掂了掂。“这小子,又沉了。”他任由弘明的小手在他脸上胡乱拍着,也不躲。
“庄子里送了新磨的糯米粉来,”若曦说,“晚上煮点酒酿圆子吃?”
胤祯点点头:“好,天冷,吃些暖和的。”他抱着儿子,走到窗边看了看外面泥泞的院子,“这路,还得晴几日才能干爽。”
夜里,酒酿的甜香混着桂花的味道在屋里飘散。圆子搓得小小的,糯糯的,浮在清甜的汤里。一家三口围坐在炕桌边,弘明坐在若曦怀里,眼巴巴地看着碗,小手一抓一抓。
“烫,晾晾再吃。”若曦舀起一个,轻轻吹着。
胤祯吃得快,一碗下肚,额角见了汗。他又盛了半碗,速度慢了下来。“十三那日来,”他忽然开口,语气平常得像说起天气,“没说什么别的?”
若曦正小心地喂弘明吃一小口圆子,闻言动作没停。“就看了看,送了玉锁,坐了不到一炷香就走了。”她拿帕子擦掉儿子嘴角的汤渍,“说是顺路。”
胤祯“嗯”了一声,没再追问。他低头吃着圆子,半晌,又说:“开春后,我想把后头那片坡地开出来,种些果木。总靠庄子里送,也不是长久之计。”
“你想种什么?”
“桃李什么的,都好。三五年就能挂果。”他抬眼看了看她,“到时候,明儿也能跑能跳,正好在树下玩。”
若曦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嘴角微微弯起:“那挺好。”
弘明吃了几口,便在她怀里扭来扭去,不肯安分了。胤祯放下碗,伸手把他接过去。“我来,你好好吃。”
他让儿子骑在自己脖子上,在屋里慢慢踱步。弘明高兴得咯咯笑,小手抓着他的头发。胤祯也不恼,稳稳地托着他在屋里转圈。
若曦慢慢吃完了自己那碗圆子,甜暖的感觉从胃里蔓延开。她看着那父子俩,高大的男人,小小的孩子,灯影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晃动着,融在一起。
京城,皇宫,那些人与事,真的像上辈子的梦了。如今醒着,过着的是有烟火气、有泥土味的日子。膝盖在变天时还会酸胀,但身边有人记得给她备好热水袋;前程是没了,可有了能自己打算的坡地,和盼着它开花结果的年月。
胤祯把玩累了的弘明抱回炕上,小家伙一沾褥子就打了个滚,自己玩起手指来。
“圆子还有,要不要再添点?”若曦问。
胤祯摇摇头,在她身边坐下。“够了。”他静了一会儿,看着跳动的灯花,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这样挺好。”
若曦侧头看他。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落在熟睡的儿子身上,很平静。
她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嗯,”她轻轻应道,声音落在温暖的空气里,“是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