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溺水之人终于浮出水面,猛地吸进一口带着陈腐檀香与冰冷龙涎香味的空气。
马尔泰·若曦,不,或者说,是那个承载了张晓现代灵魂与两世记忆的破碎躯壳,倏然睁开了眼睛。
触目所及,是熟悉的承乾宫偏殿陈设。织金软帐,紫檀木雕花桌椅,以及那盏曾在她指尖摩挲过无数次的琉璃宫灯。一切都与她“死”前一般无二,甚至身上穿着的,还是那件月白色的绫缎寝衣。
她抬手,抚上自己的心口。那里,没有弥留时撕裂般的剧痛,没有积郁成疾的憋闷,只有一颗心,在胸腔里沉稳地、一下下地跳动着,充满了年轻的、未被彻底摧残过的活力。
她……没有消失?没有回到现代?而是……又回来了?
记忆如潮水般汹涌回溯。冰凉的雨夜,十三爷被囚禁的焦灼,跪求三天三夜的虚脱;浣衣局里刺骨的冷水,手上年年复发的冻疮;玉檀蒸笼里氤氲的血气,绿芜决绝投湖的背影,姐姐若兰枯槁的容颜,明慧那场焚尽一切的大火……还有,那个未及出世便化作血水的孩子,以及胤禛,那个她曾倾心爱恋,最终却让她身心俱疲、绝望而终的帝王。
前世种种,如同烙印,深深刻入灵魂。她努力过,挣扎过,试图用那点微薄的“先知”去平衡、去挽救,却只落得越陷越深,满盘皆输。她看透了,也着相了,困在历史的洪流和自己的执念里,徒劳无功。
那么,现在是什么时候?
她掀被下床,脚步有些虚浮,但远比前世最后那段时日要轻快得多。走到妆奁前,铜镜中映出一张脸。
苍白,憔悴,眼底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与惊悸,但肌肤依旧紧致,眼角尚无细纹,这分明是……四爷初登基不久,她尚未委身于他时的模样!
心脏猛地一缩。是了,就是这个时候。胤禛刚刚以铁血手段稳定了帝位,八爷党羽翼被剪除,十三爷重获自由手握大权,而她自己,还顶着“御前奉茶宫女”的名头,被他以一种近乎禁锢的方式留在身边,暧昧不明。
前世的她,在这个节点,心中还对胤禛存有爱意与幻想,夹杂着对历史已知结局的恐惧与对故人们的愧疚,进退维谷。但如今,历经生死,看透结局的她,心中只剩一片冰冷的荒芜。
那些曾经的付出,那些损耗了生命本源的坚持,如今想来,何等可笑!
为十三爷求情,跪坏了腿;抗旨不嫁十四,打伤了身;
浣衣局七年,冻毁了根基;还有那日夜不休的忧思恐惧……这具身体,早已千疮百孔。而这一切,换来了什么?
姐姐依旧香消玉殒,十三爷依旧失了绿芜,八爷九爷依旧不得善终,连她自己和那个孩子……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决然的清明。
既然老天让她重活一次,回到这个关键的转折点,她绝不会再重蹈覆辙。她不要再没名没分地困在这紫禁城的金丝笼里,不要再为了一个永远将皇权置于她之上的男人耗尽最后一点生机,更不要再怀上那个无缘的孩子!
她要离开,彻彻底底地离开胤禛,离开这个吞噬了她一切希望的地方。
而离开之前,她需要一场彻底的死心,也需要一个……有力的凭借。
机会很快到来。
晚膳后,四爷照例回到养心殿。
他身着明黄色常服,眉宇间是新帝的威严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挥退宫人,来到养心殿西暖阁,他走到她面前,伸手想如往常般触碰她的脸颊,却被若曦不着痕迹地避开。
胤禛的手顿在半空,眸色沉了沉:“还在跟朕闹脾气?”
若曦抬眸,目光平静地直视着他,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眷恋、哀怨或恐惧,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
她如前世般开口询问,声音清晰而平稳:“皇上,我要当皇后,你可否应允?”
胤禛明显一怔,随即眉头紧锁,几乎是脱口而出:“若曦,你明知这不可能。”他的声音带着帝王的不容置疑,“皇后之位关乎国本,岂能儿戏?朕不能答应你。”
果然。和前世一样的答案。甚至连一丝犹豫都无。
若曦心底最后一丝微弱的火苗,彻底熄灭。
她甚至轻轻笑了一下,带着几分自嘲,又带着几分早已料到的了然。
她继续如前世的追问,语气咄咄逼人,不再给他任何含糊其辞的空间:“那你能不能不再召幸年妃、不宠年妃?”
胤禛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语气中带着压抑的怒意和那种熟悉的、站在道德制高点的指责:“若曦!你何时变得如此不识大体?年羹尧在前朝……朕需要权衡。
你这是在刁难朕!”
“刁难?”若曦重复着这两个字,眼底闪过一丝悲凉,“那皇上,你能答应我什么?我要一个明确的回答。”
殿内陷入一片死寂。烛火噼啪作响,映照着胤禛复杂而愠怒的脸。
他看着她,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女人。
她不再是他记忆中那个虽然倔强却总会为他着想的若曦,她变得陌生,变得……尖锐而实际。
良久,他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道:“除了后位,除了专宠,朕能给你荣华富贵,能保你一世安稳。”
“一世安稳?”若曦低低重复,像是听到了世间最可笑的笑话。
在这吃人的紫禁城,在他身边,何来安稳?她抬起眼,目光如淬了冰的刀子,“皇上的荣华富贵,臣女受不起。您所谓的安稳,臣女也无福消受。”
她后退一步,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臣女明白了。恳请皇上,容臣女告退。”
胤禛看着她决绝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外,心中莫名一空,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在彻底剥离。他以为这只是她又一次的闹脾气,却不知,这一次,是永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