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鲜儿在张家已经过了五个年头。
粮儿满十五岁了,身量抽条了些,不再是那个圆滚滚的娃娃,而是一个小少年了,但眉眼间的稚气未脱,心思依旧单纯得像张白纸。他依然最黏鲜儿,“鲜儿姐”叫得又甜又响。张金贵和李氏眼看着儿子在鲜儿的照料下一天天长大,虽不聪慧,但身体健康,性子良善,对鲜儿也越发倚重。家里的大小事务,鲜儿渐渐都能说得上话。
鲜儿自己也变了,常年劳作让她身形挺拔,手脚利落,眉宇间褪去了少女的怯懦,多了份沉静的气度。她依旧话不多,但眼神清亮,心里那本账,算得比谁都清楚。最起码在这吃人的世道活下来了,不再像前世那般奔波
这几年,靠着前世那些零碎的记忆和这一世的用心经营,她帮着张家渐渐宽裕起来。硝皮子的手艺越发纯熟,收来的次皮经她手一打理,总能多卖两三成的价钱。她还琢磨着,趁着春夏山货便宜时囤一些,等到秋冬商路繁忙时再出手,赚个差价。张金贵起初还将信将疑,试了几次后,发现鲜儿看行情竟有八九分准,便彻底放了手,由着她张罗。
手里渐渐有了些活钱,鲜儿便想着更长远的营生。放牛沟地广人稀,她怂恿张金贵又陆续置下了几十亩荒地,雇人开垦出来,种上耐寒的苞米和高粱。她记得,再过几年,关外的人口会越来越多,对粮食的需求只会增不会减。
这些事,她都打着为张家、为粮儿将来打算的旗号,做得自然又不张扬。张金贵乐得家里进项增多,李氏也觉着这个儿媳妇娶得值当,能守家又能揽财。
只有鲜儿自己知道,她积攒的每一文钱,心里盘算的每一步路,都藏着一个沉重的秘密——那个关于战火、关于分离、关于传武血染疆场的未来。她必须变得更强,更有力,才能在那一天到来时,不至于像上辈子那样,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
开春化冻,鲜儿跟着张金贵去查看新开垦的地。黑油油的泥土在犁铧下翻滚,散发出清新的气息。粮儿也跟了来,在地头跑来跑去,追着低飞的蚂蚱。
“鲜儿姐,你看!这么大个儿!”粮儿举着一只绿油油的蚂蚱,兴奋地跑过来。
鲜儿接过蚂蚱,顺手用草茎串了,递还给他:“嗯,真大。去那边玩,别踩了刚出的苗。”
看着粮儿欢快的背影,鲜儿心里有些复杂。粮儿一天天长大,有些事,终究是避不开了。婆婆李氏近来话里话外,已经透出希望他们早点圆房,为张家延续香火的意思。
她对粮儿,有亲情,有责任,有怜惜,独独没有男女之情。可她是张家的儿媳妇,这是她的命,也是她这一世选择的安身之所。为粮儿生儿育女,让张家后继有人,是她必须履行的义务。最起码张家在这个吃人的世道给了她一个衣食无忧的家。
“鲜儿,”张金贵蹲在地头,抓了把土在手里捻着,“这批荒地开出来,明年就能见收成了。你眼光准,咱家这几年,多亏了你。”
“爹说哪儿的话,都是一家人。”鲜儿敛了心神,走到他身边。
“粮儿也大了……”张金贵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你婆婆的意思……等忙过这阵,挑个日子,把你们的事正式办了。”
鲜儿沉默了一下,点点头:“嗯,听爹和娘的安排。”
没有羞涩,没有抗拒,只有一种认命般的平静。她早已不是那个为了虚无缥缈的爱情可以不顾一切的谭鲜儿了。活下去,安稳地活下去,守护好这个家,才是最重要的。
几天后,张金贵从元宝镇回来,脸色有些异样。吃饭时,他像是随口提起:“镇上那朱家,出了档子事。”
鲜儿夹菜的手稳稳的,没抬头。
“他家那二小子,传武,跟他爹闹翻了,好像是为了拒一门亲事,非要跑去当兵!朱开山那么硬的一个人,都没拧过他。”
“哐当”一声,鲜儿手里的筷子掉在了桌上。
粮儿吓了一跳,愣愣地看着她。
鲜儿迅速捡起筷子,手指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当兵……他还是走上了这条路!比她记忆中更早!是因为她的重生改变了什么,还是命运强大的惯性使然?
“鲜儿姐,你手抖啥?”粮儿关切地问。
“没……没事,”鲜儿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挤出一个笑容,“手滑了。”
她低头扒着饭,味同嚼蜡。心里却掀起了滔天巨浪。传武去当兵了,这意味着,那个注定的结局,正在一步步逼近。
她必须更快,更早地做好准备。
当晚,鲜儿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她找到张金贵。
“爹,俺想着,咱们除了种地、卖山货皮子,是不是也该琢磨点别的营生?光靠这些,来钱还是慢。”
张金贵如今对鲜儿的主意很重视:“你说,干啥?”
“俺听说,南边现在挺缺关外的药材,像黄芪、五味子啥的。咱们这山里就有,不如雇几个靠谱的伙计,专门进山采药,咱们收了往外卖,应该比零散卖山货强。”
张金贵琢磨了一会儿,一拍大腿:“行!就按你说的办!找人进山采药!”
鲜儿看着张金贵兴冲冲去张罗的背影,攥紧了手心。她要赚钱,要积累更多的人脉和力量。只有足够强大,才有可能在未来的某一天,伸手拉住那个毅然走向战场的身影,哪怕……只能稍稍改变他英年战死的命运轨迹。
药草生意做得比预想的还要顺利。
鲜儿凭着前世在二龙山和震三江手下混迹时听来的零碎见识,知道哪些药材紧俏,哪些时节采收药效最好。她雇的几个老采药人起初还觉得这东家年轻,又是妇道人家,不免有些轻视。可鲜儿说出的几句行话,对药材成色的挑剔,都让他们渐渐收起了小觑之心。
“黄芪要选条粗长、皮皱纹少的,挖的时候不能伤了根须。”
“五味子得等霜降后采,那时候皮肉厚,滋味足。”
她说话不急不缓,却自有一股让人信服的力量。张金贵只管出钱和对外联络,具体收药、验货、谈价,都交给了鲜儿。她心细,账目清楚,给出的价钱也公道,不过半年光景,张家在放牛沟的药材收购便有了名头,连邻近镇子的药贩子都慕名找来。
手里银钱活络了,鲜儿又撺掇张金贵买了头好骡子,添置了一辆更结实的大车,方便往元宝镇甚至更远的县城里送货。她知道,乱世里,多条路就多份保障。
日子仿佛顺着鲜儿规划的轨迹平稳前行。只有她自己知道,心底那根弦始终绷着。鲜儿特意用粮食多次打听元宝镇朱家的消息,今生今世只想保住传武,前世也只有他对她是真心的
传武据说是在奉军里当差,偶尔有同乡在哈城里见过他,说他混得不错,升了排长。
排长……鲜儿听到这消息时,正对着油灯检查新收上来的一批五味子。灯火跳动了一下,映得她脸色明暗不定。升得越快,离前线就越近,离那个雪夜的车站也就越近。她捏着一颗干瘪的五味子,放入口中,酸涩的滋味瞬间弥漫开来,一直苦到心里。
粮儿十六岁生辰那天,张金贵请了相熟的邻里来家吃酒。鲜儿忙前忙后张罗了一桌好菜。粮儿穿着鲜儿新给他做的藏蓝布衫,高兴得像个孩子,围着桌子转悠,给这个递筷子,给那个抓瓜子。
席间难免有人打趣:“金贵哥,粮儿这眼看着就是大小子了,啥时候给你抱孙子啊?”
张金贵喝得满面红光,呵呵笑着,目光扫过正在灶间忙碌的鲜儿:“快了,快了!等忙过这阵就办!”
鲜儿在灶间,听着外间的喧闹,手下和面的动作顿了顿,随即又用力地揉搓起来。面团的温热透过掌心,她却觉得指尖有些发凉。圆房,为张家开枝散叶,这是她迟早要面对的事。她对粮儿有疼惜,有责任,甚至有一种近乎母子的亲情,可唯独少了夫妻间该有的悸动。上辈子与传武那短暂却刻骨铭心的纠缠,早已耗尽了她所有关于情爱的念想。
夜深人散,鲜儿收拾好碗筷,回到屋里。粮儿已经困得东倒西歪,却还强撑着等她。“鲜儿姐,”他揉着眼睛,把一块舍不得吃的桂花糕塞到她手里,“给你留的。”
鲜儿心里一软,接过糕点,替他脱了外衫,掖好被角。“睡吧。”她吹灭了油灯,在粮儿身边躺下。黑暗中,听着身边孩子均匀的呼吸声,她睁着眼,毫无睡意。未来的路像这浓稠的夜色,看不清方向。
转年初夏,一场突如其来的时疫在放牛沟及周边蔓延开来。先是发热,接着上吐下泻,好几个身子弱的老人都没熬过去。张家也未能幸免,长工和粗使婆子先后病倒,连李氏也染上了,躺在床上咳个不停。
张金贵急得嘴上起泡,镇上药铺的几味主药早就被抢购一空,价格翻了几番还买不到。鲜儿看着家里躺倒的人,想起上辈子在戏班子时,班主王老永似乎提过一个治时疫的土方子,主药就是黄芩、葛根这几味,辅以生姜、甘草。
“爹,俺记得个方子,兴许管用。”鲜儿找到焦躁不安的张金贵,“咱家库里还收着些黄芩和葛根,俺去配来试试?”
病急乱投医。张金贵此刻也顾不得许多,挥挥手让她去弄。
鲜儿依着模糊的记忆配了药,又亲自守着灶火煎了,先给症状最轻的粗使婆子灌下去。一夜过去,那婆子的热度竟真的退了些。鲜儿心下稍安,又赶紧给李氏和长工煎药。
消息不知怎么传了出去,邻里乡亲提着鸡蛋、拎着小米,上门来求药。张家院子里顿时挤满了人,个个面带愁容,眼含期盼。
张金贵有些犹豫,库里的药材本是留着卖钱的。鲜儿看着他,低声道:“爹,这时候救人要紧。咱帮了乡亲,以后在放牛沟也好立足。再说,这方子用的都是寻常药材,不值什么。”
张金贵看着院子里那些熟悉的面孔,终究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几天,张家院子支起了一口大锅,日夜不停地煎药。
鲜儿忙得脚不沾地,分药、看火、照顾家里的病人,还要安抚焦躁的粮儿。她瘦了一圈,但看着人更精神了
疫情渐渐过去,放牛沟的人家,多多少少都受了张家的恩惠。再提起“张家媳妇”,不再仅仅是那个买来的童养媳,言语间多了几分真心的敬重。连一向冷淡的李氏,在病好后,看着鲜儿忙碌的身影,也难得地叹了口气,说了句:“这家里,多亏有你了。”
鲜儿只是淡淡一笑,继续忙她的事。她心里清楚,这些微末的名声和感激,在即将到来的大时代面前,不堪一击。她需要更坚实的东西。
时疫过后,鲜儿以“防范未然”为由,说服张金贵拿出一部分积蓄,又囤积了一批常用的药材,还通过来往的商队,悄悄换了些磺胺粉和止血带这类稀罕的西药。她知道这些东西在不久的将来,会比黄金还珍贵。
她把换来的西药和一部分贵细药材仔细包好,藏在炕柜最隐秘的夹层里。做着这一切的时候,她的手很稳,心却跳得厉害。
传武,这一世,姐会保护好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