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比之外面看去更为深邃轩敞,金砖墁地,光可鉴人,映照着穹顶精美的藻井彩画,却愈发显得空旷寂寥。空气里弥漫的龙涎香气似乎也凝滞了,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凤榻设于殿宇深处,两侧矗立着孔雀羽扇。武媚并未端坐正中,而是斜倚在榻上的隐囊之中,一身沉香色蹙金绣鸾凤纹常服,并未佩戴繁复首饰,仅一支简单的凤头玉簪绾住高髻,却自有一股凌驾于珠翠之上的雍容与威势。她手中执着一卷书册,目光低垂,似是看得入神,连李显入内行礼都未曾立刻察觉。
“儿臣参见母后。”李显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响起,带着刻意压制的恭敬,尾音却泄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他维持着躬身的姿势,不敢抬头,视线所及,只有凤榻前冰冷反光的金砖,以及母后常服下摆那精细到令人心悸的蹙金绣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殿内静得可怕,唯有书页偶尔被翻动的细微声响,以及他自己那擂鼓般的心跳。每一息,都像是在接受无声的审判。他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二哥李贤最后一次被召见时的情景,是否也是如此令人窒息的沉默?冷汗,悄然浸湿了内衫的背部。
就在李显几乎要承受不住这无形的压力时,武媚终于缓缓放下了手中的书卷。那动作优雅而缓慢,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
她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李显低垂的头顶,平静,幽深,不见喜怒,却仿佛能穿透皮囊,直窥内里。
“七郎来了。”
她的声音响起,不高不低,平和舒缓,如同寻常人家母亲呼唤孩儿。然而,在这空旷森严的殿宇内,这平淡的语调却比任何疾言厉色都更具威慑。
李显心头一紧,赶忙应道:“是,母后。”
“近前些说话,”武媚微微抬手,指尖在空中虚点了一下,“让朕好好看看你。”
李显依言,小心翼翼地向前挪了几步,在距离凤榻约莫一丈远的地方停下,依旧微微躬着身,姿态谦卑到了极点。他依旧不敢直视,只能用眼角的余光,隐约捕捉到母后裙裾的流苏和那双放置在榻沿、保养得宜、却仿佛蕴含着雷霆之威的手。
他能感觉到那目光在自己身上流转,从头到脚,细致而缓慢,像是在审视一件器物,评估其价值与隐患。这目光让他如芒在背,心底那份因阴谋得逞而滋生的隐秘得意,在这绝对的威压之下,几乎溃散,只剩下本能的恐惧与臣服。
他竭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甚至努力在脸上挤出一丝符合“敦厚”人设的、带着些许茫然和无措的神情,仿佛对此次召见的目的全然不知,只是一个因兄长骤然被废而惶惑不安的普通皇子。
武媚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李显身上,那审视的意味并未完全散去,却仿佛掺入了一丝几不可察的、类似温情的浮光。她并未让李显平身,依旧让他维持着那谦卑躬身的姿态,仿佛在刻意打磨他的耐性与心志。
“近日读书,可还进益?”她开口,声音放缓了些,如同闲话家常,“朕听闻你前几日作了一篇《孝经论》,文辞虽质朴,道理却还恳切。”
李显心头微动,母后竟连他这等细微功课都留意着?他不敢怠慢,忙恭敬答道:“回母后,儿臣愚钝,文章粗浅,不敢当母后挂齿。唯时时铭记圣贤教诲,不敢懈怠。”他刻意将姿态放得更低,语气带着受宠若惊的惶恐。
武媚微微颔首,似乎对他的回答还算满意。她端起手边一盏温热的茶汤,指尖轻轻拂过盏沿,动作优雅,殿内只余瓷器相碰的细微清音。
然而,这看似温和的氛围并未持续多久。武媚放下茶盏,眸光转向殿外虚空处,语气倏然间染上了一层沉痛与威严交织的复杂意味,仿佛不经意,却又重若千钧:
“储位,关乎国本,系着社稷安危,天下苍生之望。”她轻轻叹息一声,那叹息声在寂静的殿内回荡,带着无尽的压迫感,“你二哥……贤儿,行事狂悖,结交奸佞,竟至暗藏甲胄,心怀异志,实是自绝于宗庙,负了你父皇与朕的期许,令人……痛心疾首。”
“二哥”二字从她口中吐出,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仿佛在谈论一个毫不相干的罪人。李显伏在地上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甲掐入掌心。他听得懂母后的弦外之音: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曾经的太子,如今的阶下囚,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他恰到好处地表现出适时的悲痛与惊惧,声音带着哽咽:“二哥……二哥他一时糊涂,辜负天恩,儿臣……儿臣亦深感痛心!”这话半真半假,痛心或许有之,但更多的,是一种兔死狐悲的寒意,以及那被强行压制下去的、扭曲的庆幸——庆幸那绊脚石,终于被他亲手搬开。
武媚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凤眸深处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她话锋陡然一转,目光重新锐利地钉在李显身上,语气变得直接而充满诱惑:
“储位不可久虚。诸子之中,你年序居长,性情……”她微微停顿,似在斟酌用词,“敦厚稳重,素来纯孝。”
“敦厚稳重”、“纯孝”,这几个字如同蜜糖,瞬间浇灌在李显干渴的心田上。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加速流动的声音。
紧接着,那如同惊雷般的问题,终于被轻描淡写地抛了出来,却蕴含着足以改变他命运的力量:
“七郎,”武媚的声音带着一种循循善诱的魔力,“你可曾想过,为你父皇母后分忧,担起这江山社稷之重,入住东宫?”
“东宫!”
这两个字如同真正的惊雷,在李显的脑海中轰然炸响。纵然早有预料,纵然暗中谋划所求便是此物,但当这诱惑由母后亲口、如此直白地呈现在面前时,那巨大的冲击力依旧让他浑身一颤,血液似乎都在瞬间冲上了头顶。
他猛地抬起头,第一次真正对上了武媚那双深邃如古井寒潭的凤眸。那眸中,有审视,有期待,有不容置疑的威权,更有一丝隐藏在深处的、冰冷的算计。
渴望、恐惧、狂喜、忧虑……无数情绪如同沸水般在他胸中翻腾冲撞。他张了张嘴,却发觉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那近在咫尺的东宫之位,散发着无比诱人的光芒,而他,刚刚才踩着兄长的“尸骨”,攀到了这扇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