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武媚理政间歇
时入初秋,天光透过高窗棂格,在殿内金砖上投下细长的光影。武媚处理政务的节奏似乎悄然发生了一些变化。
一些并非极度机密,却关乎各方利益、需要审慎权衡的奏疏——诸如关于调整淮南盐税比例的提议、对宗室子弟考课标准的争议、或是某道刺史弹劾当地豪强兼并土地的详报——开始被单独拣选出来,由内侍无声地送至上官婉儿那张设在书房偏隅的小案上。
没有明确的谕示,只有武媚偶尔掠过的一瞥,带着审视与考量。
婉儿心领神会。她深知这些文书的分量,它们不像嘉奖诏书那般只需文采,也不似漕运奏疏那般满是数据陷阱,它们更考验的是对政令分寸的把握,对人心向背的揣摩,以及对天后意图的敏锐感知。
她做得极小心。每接到一份,必先净手端坐,凝神细读数遍,直至完全理解其中关节。然后,她会取过特制的窄幅笺纸,以最精炼的文字,写下两部分内容:
一为“摘要”。并非简单复述,而是剥离枝蔓,直陈核心议题、各方主要论点及所涉利害关系,往往不过十数行,却已勾勒出奏疏全貌。
二为“疑点梳理”。她将自己阅读时产生的疑问、察觉的矛盾、可能的后果,乃至与此前相关政令的关联,一一罗列。她不妄下结论,只客观呈现思考路径,如“此议与去岁某道类似政策效果相较如何?”“弹劾证据是否充分,有无挟私报复可能?”“调整盐税,于官于民,利弊各几何?”
这些笺纸随同原奏疏一同送回武媚的御案。起初,武媚只是随意扫一眼,但很快发现,婉儿所撰的“摘要”能让她在极短时间内抓住要害,而那“疑点梳理”则如同在她思虑的经纬线上又织就了一层细密的网,常常能点出她稍纵即逝的疑虑,或提供她未曾想到的视角。
效率,在无声中提升。武媚感到肩头的重负似乎减轻了一缕。
政务间隙,熏香袅袅,武媚偶尔会放下朱笔,揉一揉眉心,似是闲谈般问侍立在侧的婉儿:“前汉七国之乱,根由在分封过滥,然则若全然收权,又恐失宗室屏藩之力,依你之见,这分寸当如何拿捏?”
或是:“《尚书》有云‘民惟邦本’,然则驭民之术,宽严之间,历代皆有得失,你以为何者为要?”
这些问题,已远超侍墨女官的职责。婉儿每次听闻,必先肃立,沉吟片刻,方才引经据典,从容应答。她谈贾谊的《治安策》,论晁错的《削藩策》,分析其得失,又能巧妙联系当下李唐宗室的现状;她剖析汉宣帝的“霸王道杂之”,比较太宗朝的怀柔与峻法,所言皆切中肯綮,既有史家眼光,又不乏务实考量,且言辞之间,始终恪守臣子本分,将最终的裁断之权归于天后的圣心独运。
几次对谈下来,武媚渐觉心意相通。这少女不仅是一面能映照文字的明镜,更似一泓深泉,看似平静,内里却蕴含着对历史兴衰、治国权谋的深刻理解。与她交谈,不需过多解释,往往自己刚起一个话头,她便已明了深意,并能举一反三,提出颇具见地的看法。
这一日,批阅完最后一摞奏疏,殿外已是暮色四合。武媚没有立即起身,目光落在殿中那盏初燃的宫灯上,忽然淡淡开口,似是自语,又似是问询:“这大明宫的夜,总是这般长。”
婉儿正轻手轻脚地整理着案上散落的笺纸,闻言动作微顿,随即垂首柔声道:“长夜虽漫,然有天后秉烛达旦,便是万民之曙光。”
武媚转眸看她,灯影下,少女的面容沉静如水,眸光却清澈坚定。一股难以言喻的熨帖之感,悄然漫上武媚心头。这颗无意间拾得的明珠,正在以其无可替代的睿智与熨帖,一点点嵌入这权力中枢的运转之中,也悄然在她心中,占据了一个越来越清晰的位置。
默许,已化为一种日渐滋生的倚重。凤心深处,那最初的欣赏,正悄然向着信任与依赖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