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晏点了点头,并未就京观之事本身是对是错做出任何点评,仿佛那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话锋一转,语气平缓却带着一种引导的意味:“子桓,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何他们的想法如此一致,而你的却格格不入?当你发现,大多数人的观点都与你相左时,你是否会觉得,或许是自己错了?会不会越来越不自信?”
曹丕被问得一怔,茫然地点了点头。他心里确实有这个疑惑。在酒肆时,面对那些群情激昂的称赞,他引经据典的反驳显得那么苍白无力,那一刻,他内心深处确实动摇过,怀疑过自己的判断是否过于书生意气。他原本以为,师傅会借此机会,将筑京观的深意、不得已的苦衷、乃至战略层面的考量,原原本本讲给他听,让他豁然开朗。为何师傅的思路,总是这般出乎意料?
周晏看着他脸上毫不掩饰的困惑,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画着圈,继续道:“你这种怀疑自身的想法,其实很正常。因为当所有人都发出同一个声音时,这股力量很容易让人迷失自己的判断。”他顿了顿,举例说明,“就好比这件事,你若换一个场合,不在市井酒肆,而是去许都,找孔文举(孔融)那般的清流名士讨论。他们必定会痛心疾首,认为为师残暴不仁,罔顾圣贤教诲。届时,你若再说‘对’,是不是又会觉得,是自己错了?”
曹丕顺着这个思路一想,发现确实如此。在世家清流眼中,师傅此举定然是错的。那到底什么才是对的?他眉头微微蹙起,陷入了更深的思考。
“所以说啊,”周晏的声音将他从思绪中拉回,“很多年前,我跟你大哥子修闲聊时,提到过一个词,叫‘共情’。”他语气里带着一丝追忆,也有一丝成长后的慨然,“那时我还比较……青涩吧,以为‘共情’能解决很多问题。但现在看来,在这世道上,‘共情’往往只能共情到对方的处境,却很难真正共情到对方的思想。”
他目光变得清亮而深邃,看着跳动的火焰,也看着曹丕眼中闪烁的迷茫:“市井百姓,感念为师筑京观吓退了胡虏,保了他们家园性命,所以他们觉得对。清流名士,秉持仁恕之道,认为杀俘虐尸有违天和,所以他们觉得错。他们各有各的道理,听起来似乎都有对有错。”
周晏空着的手在空中虚划了一下,仿佛在勾勒那些无形的立场界限:“但他们唯一遗漏的一点是——他们都没有站在我周晏的立场,没有设身处地在我这个位置,去看待这个问题。”
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直视曹丕,语气加重,一字一句道:“对于百姓,他们到达不了我这个层面,看不到全局的权衡与不得已;对于清流,他们想不到我的立场,体会不到肩负数十万军民性命、面对豺狼必须亮出獠牙的决断。所以,子桓,我要教你的第一课,就是——”
他顿了顿,确保曹丕听清楚了每一个字:“遇到任何事情,不要人云亦云,先冷静下来,试着去了解当事人的动机与他所处的真实境地,弄明白他为何要这么做,再来结合你自己的认知与立场,判断是非对错。”
曹丕细细咀嚼着这番话,只觉得脑海中仿佛有一层薄雾被悄然拨开。许多他以往笃信不疑、或困惑不解的事情,此刻似乎都有了新的审视角度。他过去看待问题,几乎全凭听闻、书籍或身边人的议论,何曾真正想过要跳出圈外,去探究当事人本身的动机与处境?更未曾深思过,自己的判断标准,究竟是基于什么。
这一番看似平淡无奇、却直指思维根源的话语,如同在他固有的认知壁垒上,打开了一扇全新的窗户。他的三观,在这一刻,被无声地刷新、重塑。
他猛地站起身,也顾不得维持那套恭谨的礼仪了,对着周晏,心悦诚服地、郑重地行了一礼,声音因激动而略显急促:“老师之言,令人发聩!学生……学生受教了!我这便回房,将今日所思所想,仔细记录下来,细细揣摩!”
周晏看着他眼中那簇被点燃的、属于思考的火焰,脸上露出了些许真实的倦意,他摆了摆手,身子往后靠了靠,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瘫着:“嗯,去吧。早点歇着,明日再说。我困了。”
曹丕再次躬身,这才转身,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甚至带着一种迫不及待的意味,匆匆离开了书房。
待到曹丕的脚步声远去,周晏打了个哈欠,揉了揉有些发胀的额角,目光瞥向角落里如同老僧入定般的贾诩,趿拉着鞋跟晃了晃,随口问道:“文和,你说这小子,真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贾诩缓缓抬起头,枯瘦的脸上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明暗不定,他嘴角牵起一个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声音平稳无波:“观公子方才言行,乃是心有所悟,急于求证记录。公子乃谨慎之人,未懂,并不会言懂。”
周晏闻言,嗤笑一声,像是满意,又像是自嘲:“谨慎?但愿吧……这教学生,比打仗还累人。”他不再多说,挥了挥手,“散了散了,都歇着去。”
贾诩微微躬身,悄然起身,如同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退出了书房。典韦也站起身,提起双戟,对周晏行了一礼,大步走出。
书房内,只剩下周晏一人,对着那盆依旧烧得旺旺的炭火。火光跳跃,映着他略显疲惫却深邃的眼眸。他维持着那个瘫坐的姿势,许久未动,只有那不着力的脚跟,在毛皮边缘,无意识地,轻轻蹭动着。
窗外,夜雪不知何时又悄然飘落,覆盖了白日的喧嚣,也掩盖了这座府邸内,刚刚开始的思想播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