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皇宫深处,一间门窗紧闭、仅由几盏牛油灯照亮的密室内。空气凝滞,灯焰偶尔的跳动,将曹丕脸上明暗不定的阴影拉扯得有些狰狞。
他面前跪着的是校事府的心腹头目,以及一位身着戎装、刚从西线返回述职的宗室将领。
“陛下!”那将领声音带着战场磨砺出的沙哑和难以抑制的愤懑,“胡适之老儿,拖延贷款,散布投降谬论,前线将士闻之无不切齿!此等行径,与资敌何异?末将请旨,立斩此獠,传首三军,以正视听,以振士气!”
校事府头目也低声补充:“据查,胡氏门下聚会,非议朝廷抗敌之策,动摇人心,确系事实。其在士林影响巨大,流毒甚广。陛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
曹丕背对着他们,望着墙上那幅巨大的疆域图,目光在西蜀那片被重点标注的区域停留良久。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御座的扶手上敲击着,节奏凌乱,显露出内心的波澜。
他何尝不怒?
胡适之的所作所为,他通过校事府的密报,知道得一清二楚。那套“文化融合”、“不抵抗”的论调,在他听来,不仅是迂腐,更是对他这个力主援蜀的皇帝权威的挑战,是在挖他大魏统治根基的墙角!
拖延贷款,更是险些误了军国大事。那一刻,他确实动了杀心。一个文人,妄议国策,惑乱民心,杀之,并不为过。
但是,他是皇帝。愤怒不能主导决策。
他缓缓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帝王的平静,只是眼底深处还残留着一丝疲惫与冷厉。
“你们的忠心,朕知道了。”曹丕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但,胡适之,杀不得。”
那将领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错愕与不甘:“陛下!为何杀不得?此等误国之人……”
曹丕抬手,制止了他后面的话。
“胡适之,名望太高。”曹丕吐出这几个字,带着一种复杂的意味,“他不仅是邺城名士,其声名远播江东,甚至罗马、贵霜亦有闻。杀他一人容易,但杀之,则寒天下士人之心。”
他踱步到灯下,光影将他身影拉长,投在墙壁上,显得格外沉重。
“你们要知道,朕这大魏的江山,不仅需要将士用命,也需要士人归心。颍川荀氏、河内司马氏、乃至这河北山东的诸多世家……他们看着呢。杀一个胡适之,在他们看来,或许并非因其‘罪’,而是因其‘言’。今日可因言杀胡,明日是否就可因言杀张、杀王?这会让他们感到恐惧,感到自危。如今外敌当前,若内部士林离心,恐生内乱。届时,前线将士血战,后方却人心惶惶,这仗,还如何打?”
曹丕的目光扫过两人,带着一种洞察世情的冷酷。
“况且,胡适之言行虽迂阔可恨,甚至其心可诛,但他尚未公然投敌。他所言所行,尚在‘清议’、‘学术’的遮羞布之下。朕若以此杀他,理由并不充分,反而会授人以柄,说他曹丕不能容人,堵塞言路。”
他走到案前,拿起一份弹劾胡适之的奏章,又轻轻放下,仿佛那只是一片无足轻重的羽毛。
“留之,亦可示天下以宽仁。”曹丕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让天下人看看,朕连胡适之这等言论都能包容,还有什么是不能包容的?这,也是一种姿态。一种稳定人心,彰显气度的姿态。”
密室内陷入了沉默。那将领张了张嘴,最终还是颓然低下头。他明白了,陛下的考量,早已超越了个人的好恶与一时的义愤,深入到了维系整个统治结构的层面。
曹丕最后看了一眼西线的地图,声音低沉而疲惫:“加强对胡适之及其党羽的监视,限制其言论传播。但人,不能杀。至少,现在不能。你们,退下吧。”
两人躬身退出。密室的门被轻轻关上,将曹丕独自留在那片昏黄的光影里。他揉了揉眉心,脸上终于露出一丝难以掩饰的倦怠。作为帝王,他必须权衡,必须妥协,哪怕面对的是自己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人。
这种理智对情感的碾压,便是坐在这个位置上,必须承受的无奈与冷酷。不杀胡适之,非不为也,实不能也。这,便是政治的现实。
葭萌关的城墙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焦黑、暗红与泥土的浑浊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地狱般的图景。
尸体层层叠叠,有贵霜士兵扭曲的躯干,更有无数穿着不同制式盔甲、甚至平民服装的守军。
一个年轻的魏军士兵,肠子从破裂的甲胄中流出,他徒劳地用手捂住,眼神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最终凝固。旁边,一名赤火公社志愿兵至死都保持着投掷长矛的姿势,被几支贵霜长矛同时贯穿,像一尊不屈的雕塑。断壁残垣间,一位蜀中老农模样的民夫,手中还紧紧攥着一块带血的石头,倒在被砸碎的贵霜士兵身旁。
鲜血,温热的、粘稠的,无声地渗入脚下这片被战火反复灼烧的土地。生命在这里以最残酷的方式流逝,只为阻挡那试图碾碎家园的铁蹄。
寂静的战场上,只有风声呜咽,仿佛无数亡魂在低语,诉说着抗争的惨烈与不屈。
“观澜堂”内,水晶灯盏散发着柔和的光晕,将名士们华美的衣袍映照得更加光鲜。空气中弥漫着陈年葡萄酒的醇香与名贵熏香的甜腻。
胡适之手持一卷羊皮纸,正用优雅的拉丁语吟诵着一首罗马田园诗,语调抑扬顿挫,神情陶醉。周围的名士们或闭目欣赏,或轻轻打着拍子,仿佛置身于阿卡迪亚的仙境。
“妙啊!胡公此诵,尽得拉丁文之韵律精髓,将维吉尔诗中的恬淡悠远,展现得淋漓尽致!”
“是啊,比起西边那等血腥厮杀,这才是文明人该有的生活。”
“唯有超越世俗纷争,潜心于这等不朽之学问,方不负此生。”
有人小心翼翼地提及葭萌关惨烈的消息,试图将这遥远的现实拉回他们的视野。
胡适之微微蹙眉,放下羊皮卷,用丝帕轻轻擦拭了一下嘴角,仿佛沾到了什么不洁之物。他叹息一声,语气中带着怜悯与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
“哎,又是杀戮。何必执着于一块土地的得失?文明的精髓在于精神,在于传承。若蜀地能成为东西文明融合的桥梁,即便暂时易主,又有何妨?我等在此研究古典,保存文化火种,才是真正有益于千秋万代的事业。”
附和声再次响起,将前线的牺牲轻飘飘地定义为“无意义的执着”。玻璃杯再次碰撞,发出清脆而空洞的响声。
年轻的干部们围坐在一起,脸上带着从前线战报和后方情报中带来的凝重与愤怒。他们刚刚经历了一场关于胡适之言论的内部讨论,情绪尚未平复。
陈烬站在他们面前,手中没有拿任何文稿,他的目光如同淬火的钢铁,扫过每一张年轻而坚定的面孔。
“同志们,”他的声音平稳,却蕴含着巨大的力量,“我们都看到了,也听到了。从葭萌关的血肉城墙,到邺城俱乐部的风雅清谈。这就是活生生的教材。”
他停顿了一下,让前线的惨烈与后方的奢靡在每个人心中形成更强烈的对比。
“看,这就是知识脱离人民、脱离实践的必然结果。”陈烬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深刻的批判,“胡适之们的学问,不能帮助农民多打一粒粮食,不能帮助工匠多造一件利器,更不能在敌人屠刀下保护任何一个孩童!他们的学问再‘高明’,再‘国际’,于国于民何益?”
他走到窗前,指着外面在暮色中依旧灯火通明的工坊、井然有序的田垄、以及传来操练声的校场。
“而我们的知识,来源于这片土地,服务于这片土地上的人民!我们研究如何让田地高产,如何让武器更利,如何让制度更公!我们的学问,根植于实践,最终也要由实践来检验!”
陈烬转过身,眼神如同火炬,照亮了整个会议室。
“历史会记住今天!”他的话语斩钉截铁,如同最终的审判,“它会记住,是谁在葭萌关,用血肉之躯扞卫了华夏生存的尊严;它也同样会记住,是谁在邺城,用空洞的辞藻玷污了文明真正的灵魂!”
“种子,只会埋在鲜血浸透的土壤里,而不是在美酒浇灌的象牙塔中。”
一枚沾染着暗褐色血污的贵霜三棱铁箭簇,深深地、几乎是绝望地钉入蜀中焦黑的泥土中,箭杆已断,唯有冰冷的金属箭头,诉说着侵略的暴力与死亡的冰冷。
就在这枚箭簇旁边,半掩在浮土和凝固的血块中,是一本被烧焦了边角、封面被血与火染得模糊不清的赤火公社小册子——《斗争手册》。依稀可见的墨字,与箭簇的冰冷,形成了诡异的对峙。
邺城那间温暖的俱乐部内。一只保养得宜、戴着玉扳指的手,正优雅地旋开一瓶来自罗马的、贴着精美标签的陶制酒瓶的封蜡。殷红如血的葡萄酒,被缓缓注入晶莹剔透的玻璃杯中。
两个世界,在同一片天空下,以截然不同的方式,定义着“文明”,也预示着……一种未来。
是种子在灰烬中萌发,还是灰烬最终掩埋一切?答案,在风中飘荡,在血与火中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