葭萌关下，风里裹挟的不再是蜀中竹林的清润，而是硝烟、血腥和尸体腐烂的恶臭。
关墙早已残破不堪，巨大的石块被贵霜人的投石机砸得粉碎，裸露的夯土被鲜血浸染成暗褐色，仿佛大地溃烂的伤口。
这里没有清谈，没有“文化守望”，只有最原始、最残酷的生存与毁灭。
“顶住！给老子顶住！”一声嘶哑的咆哮压过了战场喧嚣。秦狼赤裸着上身，古铜色的肌肤上满是汗水、血污和灰尘，一道狰狞的刀伤从他左肩划到胸口，皮肉外翻，他只是胡乱用撕下的布条勒紧。
他手中那柄标志性的砍刀已经卷刃，却依旧如同死神的镰刀，每一次挥出，都带着破风的厉啸，将一名试图攀上缺口的身毒佣兵连人带甲劈飞出去。
在他身侧，一名年轻的赤火志愿军战士，可能入伍还不到三个月，喉咙被流矢射穿，嗬嗬地倒着气，双手却还死死抓着插在身前土地上的赤火旗杆，不让旗帜倒下。
直到另一名魏军老兵冲过来，将他死不瞑目的眼睛合上，哑声骂了句“瓜娃子”，捡起他脚边的环首刀，吼叫着扑向敌人。
关墙的另一段，赵将指挥着有限的弩手和来自魏军的弓箭手进行压制射击。他的盔甲上插着几支箭矢，行动却依旧沉稳。“瞄准那些推攻城锤的！放！”箭雨泼下，贵霜士兵惨叫着倒下，但更多的人在军官的驱赶下，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上。
“火油！快！倒火油！”一名蜀汉的老校尉声嘶力竭地喊着，他的一条胳膊不自然地扭曲着，那是被石块砸断的。
几个百姓打扮的民夫，脸色惨白，咬着牙将滚烫的火油从墙垛倾泻而下，随即一支火箭射落，烈焰猛地腾起，将城下的敌人化作翻滚的火人，凄厉的惨叫令人头皮发麻。
一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半大孩子，穿着过于宽大的号衣，可能是某个阵亡蜀兵的儿子或弟弟，他瘦小的身躯扛着比自己还高的长矛，颤抖着，却坚定地站在一个缺口处，对着下面狰狞的面孔胡乱捅刺，直到被一名贵霜骑兵精准的投矛贯穿胸膛，钉死在墙垛上。
没有人在乎身边站着的是曾经势同水火的赤火公社成员，还是代表着曹魏朝廷的官兵，或是本土的蜀汉残军。
此刻，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的身份——被侵略者，守护家园的华夏子弟。
阶级的隔阂，政见的分歧，在异族冰冷的刀锋和燃烧的城池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求生的本能和守护共同血脉的意志，将他们粗粝地熔铸在一起。
“为了身后！”一个魏军队正砍翻敌人，嘶吼着。
“为了赤火！”一名受伤的赤火民兵用断矛支撑着站起来。
“为了蜀中父老！”那断臂的老校尉用完好的手臂挥舞着战刀。
不同的口号，指向同一个方向——身后那片生养他们的土地。
秦狼一脚踹飞一个爬上墙头的贵霜武士，喘着粗气，对身旁同样血染征袍的赵将吼道：“老赵！看见没？什么他娘的阶级矛盾！这时候，就是个屁！只有杀光这帮杂碎，才能活下去！”
赵将抹了一把溅在脸上的血和汗，重重点头，眼神锐利如鹰：“民族大义高于天！社长说得对！”
他们的行动，他们与普通士兵、百姓并肩作战的身影，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地诠释着龙骧谷发出的那个论断。在这里，理论化作了血肉长城，信念在刀光剑影中淬炼得无比坚硬。
关墙上下，尸积如山，血流成渠。每一寸土地的争夺，都浸透了鲜血与生命。
这里的牺牲，沉默而具体；这里的愤怒，原始而磅礴。与邺城俱乐部里那些关于“文明”与“野蛮”的空洞辩论，形成了地狱与天堂般触目惊心的对比。
葭萌关，如同一座巨大的熔炉，焚烧着血肉，也锻造着不屈的灵魂。而这灵魂的底色，名为——华夏。
赤火公社指挥部，气氛不同于蜀中前线的惨烈，却同样凝重。
巨大的沙盘上，代表贵霜的黑色标志依旧顽固地钉在蜀地，而代表各方抵抗力量的旗帜则在艰难地支撑。但此刻，会议的核心并非前线的战术，而是来自后方邺城的一种“声音”。
孟瑶将整理好的情报摘要分发下去，上面清晰地记录了胡适之在俱乐部、在士林沙龙、甚至在拖延签署贷款时的种种言论。
“同志们，”孟瑶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就在我们的战士、蜀中的百姓、乃至部分魏军官兵在葭萌关浴血奋战，用生命阻挡贵霜铁蹄的时候，在我们的大后方，在邺城，这位胡博士，却在高谈阔论，鼓吹‘不抵抗’，诋毁我们的牺牲是‘无谓的’，是‘野蛮的’！这不仅仅是他个人的狂言，更代表了一股危险的思潮，正在动摇我们抵抗的意志，混淆是非的界限！”
会场内顿时响起一片愤慨的低语。
“无耻之尤！”秦狼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乱晃，“老子在前线拼杀，这老匹夫在后方说风凉话？我看他就是个汉奸！”
“话不能这么说，”一个负责文化宣传、较为年轻的干部犹豫着开口，“胡适之先生在国际上声誉很高，他的‘文化融合论’在部分知识分子中也有市场。我们若直接扣上‘汉奸’的帽子，是否过于激烈？是否会影响我们争取中间派，尤其是那些对曹魏不满、但又崇尚‘文明’的士人？”
韩澈皱眉反驳：“难道就任由他散布投降言论，瓦解军心民心？他拖延贷款，实则是资敌！这还不是汉奸？”
“或许……他只是观点不同？过于书生意气？”另一人试探道。
争议出现了。有人主张坚决批判，有人顾虑影响，有人则对胡适之的“国际声望”和“学术地位”心存忌惮。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于一直沉默倾听的陈烬。
陈烬缓缓站起身，走到会场前方，他没有看沙盘，而是目光沉静地扫过在场每一个人。他没有立刻激昂陈词，而是用一种冷静到近乎剖析的语气开始了他的报告。
“同志们，我们内部出现分歧，这很正常。因为胡适之的言论，披着一层华丽的外衣，叫做‘爱文明’。”他顿了顿，让这个词在空气中回荡。
“但是，我们要问，他爱的是什么样的‘文明’？”陈烬的声音陡然锐利起来，“是一个抽离了具体民族、具体人民、具体国土的，虚无缥缈的‘文明’概念！是一个可以任由他在书斋里把玩、品评，却不容许其载体——也就是我们这些活生生的华夏子孙——为了生存而反抗的‘文明’！”
他走到挂着巨大地图的墙壁前，手指重重地点在益州的位置。
“胡适之式的‘爱国’，是爱他想象中的、超越民族的‘文明’。”
陈烬一字一句，如同刻刀般清晰，“这种爱，是空洞的，是虚伪的！其实质，是为了维护他那个想象中的‘文明’的纯洁性与超然性，不惜牺牲具体的人民，牺牲具体的国土！ 当贵霜的屠刀举起时，他想到的不是千千万万即将被屠杀的同胞，而是担心反抗会‘玷污文明’！这是彻头彻尾的投降主义！是用文明的辞藻包装起来的懦弱和背叛！”
会场内鸦雀无声，只有陈烬的声音在回荡。
“同志们，我们要清醒！”他的语气带着沉重的力量，“在侵略者的屠刀下，没有抽象的文明，只有生存或死亡的选择！ 贵霜人不会因为胡适之欣赏他们的佛像，就对我们手下留情！他们只认得刀剑和屈服！我们今天的抵抗，流下的每一滴血，牺牲的每一条生命，才是对华夏文明真正的守护！ 因为我们守护的，是这文明赖以生存的土壤——我们的人民和我们的土地！这才是对这片土地上人民最大的负责！”
他转过身，面对众人，眼神如同燃烧的火焰，最终做出了那个无可动摇的结论：
“因此，我们必须明确，胡适之及其追随者的言行，无论其动机如何伪装，其客观效果，就是瓦解斗志，助长敌焰，为侵略者张目！他们，就是我们斗争中的 ‘思想上的汉奸’ ！”
“思想上的汉奸！”这六个字，如同惊雷，在会场内炸响，彻底驱散了之前的犹豫和迷雾。
“对！就是思想上的汉奸！”
“社长说得对！不能让他们蛊惑人心！”
“必须坚决批判，肃清流毒！”
陈烬的定性，如同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胡适之言论的华丽外衣，揭示了其内核的腐朽与危险。
他清晰地划出了两种“爱国”的界限：一种是以人民和国土为根基的、不惜以血抗争的赤火公社之路；另一种，则是以虚无的“文明”为借口，行投降之实的胡适之一派。
这条界限，从此泾渭分明，再无模糊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