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从北疆游历归来的青年士子陈望,行走在熟悉的街巷间,感受到的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窒息。
他曾怀揣着经世济民的理想苦读诗书,但在北疆的见闻,尤其是赤火公社那套直指根源的阶级斗争理论,如同惊雷,彻底重塑了他的认知。
他看到了另一种可能,一种不再将贫困归咎于命运或个人怠惰,而是直指制度性剥削的清醒。然而,当他回到故土,试图将这惊醒他的“雷声”带给深陷泥潭的乡邻时,却发现自己撞上了一堵无形而坚韧的墙。
在城外村落,他找到了正在擦拭农具的张大——张伯那个“明事理”的儿子。陈望压下心中的急切,尽量用平实的语言,向他解释何为“剩余价值”,何为“土地垄断”。
“张大兄弟,你想,你和你爹在李家地里劳作一年,产出的粮食,大部分交了租子,剩下的仅够糊口。那多出来的粮食,其价值远超李老爷投入的地租和种子成本,这多出的部分,其实就是你和张伯,以及所有佃农的血汗创造出来的,却被李老爷无偿占有了,这便是‘剩余价值’。”
陈望耐心地说道,“再说这地,它本是大自然的造化,并非李老爷亲手所创。是他们祖上通过种种手段集中了大量土地,使得像你们这样的农户无地可耕,为了生存,不得不接受他们苛刻的租佃条件,这便是‘土地垄断’带来的剥削……”
张大起初还耐着性子听,但越听眉头皱得越紧,脸上逐渐浮现出困惑、怀疑,最终转为强烈的反感。他猛地放下手中的抹布,打断了陈望:
“陈……陈先生,你念过书,懂得多。但你这些话,我怎么越听越不是味儿?”张大的声音带着被冒犯的激动,“照你这么说,肯把地租给我们、让我们有条活路的李老爷,倒成了坏人?我们这些靠着李老爷的地才能活下去的人,倒成了……成了你口中的‘奴隶’?!”
他站起身,指着陈望,语气中充满了被挑拨后的愤怒:“你这不是在帮我们,你这是在挑拨离间!是想让我们去恨对我们有恩的李老爷!你这是安的什么心?!”
陈望一时语塞,看着张大那因愤怒而涨红的脸,心中涌起一股无力感。他意识到,自己那些基于逻辑和分析的道理,在对方根深蒂固的“恩主”观念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恶毒”。
在城内的工坊区,陈望的遭遇更为直接和危险。他试图与几个下工后蹲在街角啃干粮的工匠交谈,刚提及“工钱与劳动创造的价值不符”、“东家凭借占有工坊而剥削”等观点,一个眼神闪烁的学徒便悄悄溜走了。
不一会儿,工头带着几个膀大腰圆的护院气势汹汹地赶来。工头根本不听陈望解释,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
“哪里来的狂生?!你自己读了几本歪书,不想着科举上进,跑到这里来妖言惑众!你自己不想干就滚蛋!别在这里破坏大伙儿的生计!”
他转向那些围观的工匠学徒,煽动道:“大家都听见了!这人鼓动你们对抗东家!东家要是被惹恼了,关了工坊,咱们所有人都得喝西北风!他就是不想让咱们好过!”
工匠们看着脸色铁青的工头和凶神恶煞的护院,又看了看孤立无援的陈望,原本可能存在的些许好奇和共鸣,瞬间被恐惧和自保的情绪取代。他们纷纷附和工头:
“对!滚出去!”
“别来害我们!”
“我们干活吃饭,天经地义,用不着你来说三道四!”
群众反应并非启蒙后的欣喜,而是强烈的困惑、不适与愤怒。 陈望的理论,像一块巨石投入他们原本勉强维持平静的心湖,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恐慌的巨浪。
他打破了他们用“恩情”、“本分”、“安稳”构筑起来的心理防线,迫使他们在麻木之外,去思考一种他们不敢面对、也无力改变的残酷可能性。
这种思考带来的不是力量,而是巨大的痛苦和认知失调。
于是,为了消除这种不适,为了回归熟悉的“安宁”,他们不约而同地将矛头指向了带来痛苦根源的陈望。
他不再是一个试图唤醒他们的同胞,而是一个破坏现有“和谐”、散布“异端邪说”、企图引他们“误入歧途”的“捣乱分子”。
他的声音,他的存在本身,就成了必须被排斥和消灭的威胁。建业的夜晚,容不下这样刺耳的“噪音”。
李地主的管事在收租时听到了佃农们的窃窃私语,工坊主赵老板也从工头那里得知了有人“蛊惑人心”的消息。这些信息很快便通过各种渠道,汇集到了建业城管理治安的衙署。
就在官府开始留意这个“不安分”的归乡士子,并着手搜集证据准备采取行动时,来自底层的“助攻”却不期而至。
张伯的儿子张大,自从那日与陈望不欢而散后,心里就一直堵得慌。他越想越觉得陈望此人“心术不正”。
那些话,不仅诋毁了有恩于他们家的李老爷,更可怕的是,他担心自己那个正值年少、心思活泛的弟弟会被陈望的“歪理”带坏,走上“歧途”。
这种恐惧和一种维护“正道”的责任感驱使着他,在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后,他趁着去李府送些柴火的机会,找到了相熟的管事,将自己与陈望的对话,一五一十地,带着添油加醋的忧惧,报告了上去。
“管事老爷,您可得跟李老爷说说,那个陈望,在外面读了邪书回来,尽说些大逆不道的话,挑拨咱们佃户和老爷们的关系,我怕……怕他带坏了村里的年轻人啊!”
几乎在同一时间,工坊区那个曾被赵老板当众表扬过的学徒李二狗,在经历了最初的激动后,内心深处却隐隐泛起一丝不安。
陈望的话像一根刺,虽然被他强行拔除,但刺痕犹在。他害怕陈望继续“妖言惑众”,会破坏工坊里好不容易得来的“和谐”氛围,更怕会连累到自己,让东家对自己产生不好的看法。
为了保住那份虚幻的“前程”和眼前的“安稳”,他也选择了向工头再次密报,强调了陈望言论的“危害性”。
这些来自“民间”的告密,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让官府的逮捕行动显得“顺应民意”。
一日清晨,当陈望正准备出门时,几名如狼似虎的衙役闯入其暂居的陋室,以“散布妖言、煽惑民心、图谋不轨”的罪名,要将他锁拿归案。
挣扎与呵斥声引来了左邻右舍和街上的行人。人们围拢过来,指指点点。然而,投向陈望的目光中,没有同情,没有疑惑,更没有愤怒,有的只是看热闹的兴奋、果然如此的鄙夷,以及一种“除害”般的快意。
“活该!我早就看他不像好人!整天神神叨叨的,不像个正经读书人!”
“可不是嘛,读了几本北边传来的邪书,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回来胡说八道,诋毁乡贤!”
“抓得好!官府英明!这种害群之马,早就该抓起来了!免得带坏年轻人,破坏我们安稳日子!”
“就是,咱们现在日子过得好好的,非得来捣乱,这不是找死吗?”
议论声如同冰冷的雨点,砸在陈望的身上。他看到人群中有他试图与之交谈过的工匠,有他寄予希望的年轻面孔,但此刻,他们都用同样冷漠甚至厌恶的眼神看着他。张大抱着胳膊站在人群外围,脸上带着一种“我看透你了”的得意。
李二狗则躲在人群后面,不敢与陈望对视,但嘴角却有一丝如释重负的弧度。
高潮在这一刻降临。 统治者的暴力机器冰冷无情,而更令人心寒的,是那些被蒙蔽的群众自发的道德谴责和行为配合。他们不仅不觉得陈望是在为他们说话,反而将他视为破坏他们赖以生存的“稳定”环境的罪魁祸首。
统治者的锁链与民众的唾沫,共同编织成一道致命的绞索,紧紧套在了陈望的脖子上。
陈望没有再做无谓的争辩。他看着那一张张麻木或愤怒的脸,心中涌起的不是对自身命运的恐惧,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凉。
他意识到,在这座城市里,他不仅在身体上被逮捕,在精神上,也早已被这些他想要唤醒的同胞们,彻底地孤立和放逐了。这条启蒙之路,竟比想象中更加孤独和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