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骧谷的灯火在夜色中连成一片,一股源自许昌的暗流,正悄然侵蚀着一些赤火公社社员的心。
贾诩、程昱那套基于“人性本私”的论述,经过精心包装,如同混在春风里的疫病,开始在部分意志不坚、或对长期艰苦感到倦怠的成员间隐秘传播。
“说到底,人都是为自己打算的……”
“均平?大同?听着好听,可千百年来,何曾真正实现过?不过是镜花水月。”
“曹魏那边说得未必全错,或许……是我们太天真了。”
这些低语,最终汇集到了陈烬的耳中。他没有立刻召开大会驳斥,也没有下令追查流言。
他只是屏退了左右,独自一人走出灯火通明的议事堂,漫步到谷地边缘,在那座最初的、略显粗糙的“赤火碑”前停下了脚步。
冰凉的碑石触感,将他拉回了那个此生都无法忘怀的起点——颍川,那个弥漫着死亡与绝望气息的山洞。
他清晰地记得,那个名叫王三的汉子,如何在深夜偷偷将手伸向留给明天做种子的土豆,眼睛里的贪婪与恐惧几乎要溢出来。被孟瑶发现时,他像野兽般低吼:“就两个!给我!我饿!谁知道明天还活不活!”
他记得,角落里那个奄奄一息的老妇人,用尽最后力气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食物,喉咙里发出不属于人类的嗬嗬声。
他更记得,洞外不远处的废墟里,那些被啃食过的、属于同类的细小骨骸,在月光下泛着森白的光。
那时,石夯,目睹了这一切后,浑身颤抖地转向他,那双原本麻木的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痛苦和更深沉的迷茫,声音嘶哑地问:
“先生!你看见了吗?这就是人!饿极了,什么都能做出来!连……连人都能吃!什么‘均平’,什么‘大同’?狗屁!人性本恶! 根子里就是坏的!我们……我们真的能建成你说的那个世界吗?”
那一问,重若千钧,几乎要将刚刚燃起的微小火苗压灭。孟瑶紧紧攥着衣角,脸色苍白,其他幸存者也皆尽默然,洞内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和王三压抑的抽泣。
当时的陈烬,看着那一张张被苦难扭曲的面孔,感受着那几乎凝成实质的绝望,他没有引用任何圣贤经典,也没有空谈道德理想。
他走到王三面前,没有责骂,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双因饥饿和恐惧而疯狂的眼睛。然后,他转过身,目光如同火炬,依次照亮石夯、孟瑶和每一个人。
他的声音,在死寂的山洞里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斩断混沌的清晰力量:
“石夯,你看那饿疯了的野兽,会吃掉自己的幼崽。是那野兽天生邪恶吗?”
他顿了顿,让这个问题在每个人心中撞击。
“不。是饥饿,是绝望,是那个人吃人的世道,把它们逼成了这样。”
他的手指指向洞外那片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夜:
“王三偷粮,不是因为他生来就是贼!老婶子盯着粮食眼睛发绿,不是她生来就贪婪!外面那些易子而食的惨剧,也不是因为他们生来就是魔鬼!”
他的声音陡然提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我们是什么?在过去,我们是佃农,是流民,是奴婢!是跪在地上,等着老爷、士族、军阀赏一口饭吃的,被这个吃人的社会决定了命运的可怜虫! 这世道,这个社会,用它冰冷的规则,教会我们的只有一件事:要么吃人,要么被吃!它把我们打造成了今天这个样子——自私、猜疑、麻木,或者像王三这样,被饥饿逼得只剩下兽性!”
陈烬的目光灼灼,仿佛要燃尽这洞中所有的阴霾:
“但是,我们现在在这里!我们活下来了!我们有了这个山洞,有了这些种子!”
“从今天起,我们要建立的,不是另一个弱肉强食的圈子!我们要建立的,是一种新的活法!一种新的社会关系!”
“在这里,没有老爷和奴才!没有士族和贱民!地,我们一起种!粮,我们一起分!敌人,我们一起扛!”
“我们要用这新的‘关系’,去洗刷旧社会刻在我们骨头里的烙印!我们要用共同的劳动和分配,去塑造新的人! 塑造懂得团结、互助、有尊严的人!”
记忆的画面最终定格在石夯那双重新燃起火焰的眼睛,和王三茫然松开、让土豆滚落在地的手上。
陈烬从深沉的回忆中抽离,指尖依然停留在冰凉的碑石上。远处的龙骧谷,灯火依旧。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白雾在寒冷的夜空中散开。
“石夯,你现在……明白了吗?”他对着夜空,也对着自己低语。
“人性何来?它从不是天生的枷锁,而是被塑造的泥土。旧社会把它捏成了扭曲的模样,而我们……”
他的目光再次变得坚定。
“……我们要把它,重塑成应有的样子。”
思绪再次被拉回颍川那片刚刚开垦出的坡地。那是赤火公社的第一次收获,其意义远不止于填饱肚子。
记忆里的阳光带着收获时特有的金灿,照在那些沉甸甸、沾着泥土的土豆上,也照在一张张因长期饥饿而麻木、此刻却交织着渴望与不安的脸上。
周叛,初期也带着一身旧社会染缸里浸透的习气。他身形灵活,眼神里总藏着几分算计,干活时习惯性地往自己怀里多扒拉几根柴,分粥时眼睛总往别人碗里瞟。
起初的集体劳作,他明显出工不出力,目光逡巡着,仿佛在寻找什么可趁之机——毕竟在士族庄园的租佃关系里,“输太半之赋”的压迫早已让底层民众学会了用投机换取微薄生机。
但“共耕制”和“按劳分配”的规则,像一道无形的枷锁,也像一种全新的引力。
当收获来临,他看到那一筐筐土豆不是被某个“老爷”或“管事”独吞,而是按照每个人出工的记录、贡献的力气,被公平地称量、分配时,他眼中那惯有的算计,第一次被一种愕然和触动所取代。
这是他从未经历过的境遇——不必依附主家户籍,不必无偿服劳役,劳动的成果竟能真正属于自己。
更微妙的变化发生在日常。一次搬运农具,他看到孟瑶一个女子扛得吃力,犹豫了一下,竟破天荒地伸出手:“孟……孟姑娘,俺帮你抬一段。”话说出口,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另一次,邻地一个老汉中暑晕倒,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冲过去,和石夯一起将人背到树荫下,还把自己的水囊递了过去。事后,他看着自己的手,有些茫然,仿佛不认识这双曾经只为自己攫取的手。
还有那位总是缩在角落、不敢与人对视的妇人。她曾是某个士族家的婢女,动辄得咎的生涯让她习惯了沉默和顺从,作为主家的私属,她从未有过独立表达的权利。
第一次分到属于自己名下的、沉甸甸的口粮时,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欢呼,只是死死抱着那袋土豆,眼泪无声地淌了满脸。
在后来一次讨论如何储藏粮食的集体议事中,当有人提出一个明显不妥的办法时,她嘴唇嗫嚅了许久,终于在孟瑶鼓励的目光下,用细若蚊蚋却清晰可辨的声音说:“……那样……会捂坏的,俺……俺觉得该铺干草……”
那一刻,整个议事的人群都安静了一下,随即爆发出善意的赞同。
那妇人脸上第一次浮现出并非恐惧的红晕,下意识地挺了挺一直佝偻着的背——她终于在集体中找到了久违的尊严,不再是依附于主家的附属品。
夜晚,陈烬和孟瑶坐在新搭建的简陋粮仓旁,看着星空下逐渐安静的营地。
孟瑶记录着今日的收支,忍不住感叹:“先生,周叛今天居然主动帮人了……还有吴家婶子,她今天开口说话了……真像变了个人。”
陈烬拿起一个土豆,在手里掂了掂,它的重量,此刻仿佛不仅在于果腹。
“孟瑶,你看这土豆。”他缓缓说道,“若它生长在士族的庄园里,收获时,它意味着佃农的血汗和地主的租子。它承载的,是剥削和压迫的‘存在’。”
“但现在,它生长在我们共耕的坡地上,按照我们共同商定的规矩分配。它承载的,是互助与公平的‘存在’。”
他目光深邃,望向那些在星光下安然入睡的社员身影:
“周叛不再只盯着自己碗里,吴家婶子敢于开口,不是因为我每天跟他们讲‘你们要无私’、‘你们要勇敢’、‘你们要努力’。”
“是这‘共耕’,是这‘公平分配’,是这全新的‘社会存在’,像无形的刻刀,在重新塑造他们的心。”
“当人活在互助的关系里,他的意识自然倾向于为公;当人活在剥削的关系里,他的意识自然倾向于为私。这不是道德说教能改变的,这是活生生的现实,在用最朴素的方式教育着每一个人。”
孟瑶停下笔,若有所悟。她看着手中记录着公平分配账目的本子,又看向远处周叛在睡梦中似乎都柔和了几分的脸庞,心中豁然开朗。那些曾经被旧制度塑造成自私、麻木的灵魂,正在新的生产关系中逐渐复苏。
陈烬将土豆轻轻放回筐内,声音沉稳而充满力量:
“所以,我们要做的,不是空泛地指责人性私恶,也不是徒劳地呼吁道德高尚。我们要做的,是坚定不移地建造、维护和发展这个新的‘社会存在’——公平的生产关系,互助的集体生活。”
“只要这个‘存在’稳固,那么,‘意识’的转变,人的新生,便是水到渠成、不可逆转的潮流。”
颍川的第一次收获,收获的不仅是救命的粮食,更是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
它如同种子,深植于赤火公社的根基,打破了士族荫占人口、租佃剥削的千年桎梏,并在未来的岁月里,不断生长、验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