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七年,初春的上海,天气依旧阴冷潮湿。
连日的小雨将杨树浦工业区的天空洗刷成一片单调的铅灰色,
空气中混杂着煤烟、铁锈和苏州河飘来的污浊水汽,
形成一种特有的、令人窒息的工业区气味。
往日机器轰鸣、人流如织的景象,如今被一种死气沉沉的寂静所取代,仿佛整个区域都染上了沉疴。
大华纺织厂就坐落在这片灰蒙蒙的背景中。
高大的砖砌门楼上方,镌刻着“大华纺织”四个魏碑大字的厂牌,漆皮剥落,字迹斑驳。
铁栅栏大门紧闭,上面挂着一把沉重的、已经有些锈蚀的大锁。
门口的水泥柱上,贴着一张泛黄的布告,内容是因“设备检修,
原料短缺”而“暂时停工”,落款日期已是一个月前。
只有旁边侧开的一扇小门,供人勉强通行。
一个穿着臃肿破旧棉袄的老门房,蜷缩在传达室里,
透过模糊的玻璃窗,眼神空洞地望着门外冷清的马路。
一辆黑色的雪佛兰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厂门外不远处的路边。
韩笑(何笑安)和林一(林逸之)下了车。
雨水打湿了路面,形成一个个小水洼,倒映着灰暗的天空和工厂破败的轮廓。
韩笑穿着深灰色的呢子大衣,领口竖起,手中依旧握着那根乌木手杖。
林一则提着那个看似沉重、内藏玄机的公文箱,跟在半步之后。
老门房看到生人,慢吞吞地从小窗探出头,脸上是长期困顿留下的麻木与警惕。
“找谁?”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苏北口音。
“南洋来的何先生,与周大华经理有约。”林一上前,递上名片,语气平和。
老门房眯着眼看了半天,又打量了一下二人不凡的衣着和气度,
这才拿起一部老式摇把电话,吱吱嘎嘎地摇通了内线。
低声交谈几句后,他费力地推开那扇小铁门,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周经理在办公楼等你们。”
他侧身让开,门内一股混合着霉味、机油味和潮湿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
踏进厂区,仿佛进入了一个被时间遗忘的国度。
宽阔的主干道两旁,昔日用来绿化的小树早已枯死,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
巨大的砖砌厂房像一头头沉默的巨兽匍匐在雨中,
大多数车间窗户破损,用木板、旧铁皮甚至草席胡乱堵着,如同溃烂的伤口上贴着的肮脏绷带。
只有一两个偏远的小车间,还隐约传来断续的、有气无力的机器声,像是垂死病人微弱的脉搏。
雨水沿着厂房屋檐滴落,在布满青苔和裂纹的水泥地上汇成细流。
一些穿着打补丁工装、面色菜黄的工人,无所事事地聚集在屋檐下或废弃的机器旁,
看到韩笑和林一这两个衣着光鲜的“体面人”进来,目光复杂地投过来——
有好奇,有戒备,有麻木,也有一丝微弱的、仿佛看到救命稻草般的期盼。
几个半大的学徒工,在湿漉漉的空地上追逐打闹,
给这片死寂增添了几分不合时宜的、更显悲凉的生气。
仓库区更是触目惊心。巨大的库房门敞开着,里面堆积如山的棉纱和布匹包,
许多已经蒙上了厚厚的灰尘,边缘泛黄,甚至可以看到霉斑。
空气中弥漫着陈年棉絮和尘土混合的、令人鼻子发痒的气味。
一辆废弃的运料平板车歪倒在仓库门口,轮子深陷在泥泞中。
一个身影从主办公楼方向小跑着迎了过来。
正是大华厂的老板,周大华。他约莫五十岁年纪,但看上去足足老了十岁。
身上那件半旧的藏青色中山装皱巴巴的,领口油腻。
头发花白而稀疏,被雨水打湿后紧贴在头皮上,更显狼狈。
他脸色蜡黄,眼袋深重,嘴角习惯性地向下耷拉着,整个人被一种巨大的焦虑和疲惫笼罩着。
“何先生!林先生!一路辛苦,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周大华伸出双手,紧紧握住韩笑的手,力道很大,
指尖冰凉,微微颤抖着,仿佛抓住的是最后一根浮木。
“周经理客气了,是我们冒昧打扰。”
韩笑微微颔首,目光平静地扫过周大华写满愁苦的脸,以及他身后这片衰败的产业王国。
周大华的办公室在二楼,陈设简陋,家具都是十几年前的旧物,漆面斑驳。
文件堆得到处都是,烟灰缸里塞满了烟头,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烟草和焦虑的气息。
他手忙脚乱地想要找茶叶泡茶,却发现热水瓶是空的,只得尴尬地搓着手。
“让二位见笑了……厂子……唉!”
周大华重重地叹了口气,瘫坐在旧沙发里,仿佛连维持基本客套的力气都已耗尽。
韩笑表示无需客套,直接切入正题,询问工厂现状。
这句话如同打开了泄洪的闸门。周大华压抑许久的委屈、愤怒和绝望,瞬间奔涌而出。
他不再是那个试图维持体面的经理,而是一个被逼到绝境的困兽。
“何先生,林先生,你们是明眼人,都看到了!”他指着窗外,
“大华厂,三十年的老厂啊!民国初年我父亲一手创办,
最风光的时候,上下工人上千,机器日夜不停,
‘双鱼’牌的棉布,江南江北谁人不知?可现在……”他的声音哽咽了。
他开始详细诉说,不再是泛泛而谈,而是充满了具体的时间、数字和细节:
“银行抽贷! 就是上个月十五号!汇华银行的信直接送到我桌上!
说总行有新规,对纺织业风险重估,要我们十天之内,归还五十万的短期贷款!
这笔钱,是年前刚批下来,专门用来支付澳洲羊毛预付款的!
合同都签了!他们这一抽,不仅是断了现金流,那批羊毛的定金也打了水漂!
我去求爷爷告奶奶,找过经理,找过襄理,
甚至托关系找到他们分行的洋人大班,可个个都打官腔,说爱莫能助!
后来才隐约听说,是上面有人打了招呼,专门针对我们大华!”
“海关扣货! 好不容易借了印子钱(高利贷),
凑钱重新订了一船德国产的快干染料,指望能赶一批急单救命。
货船到了吴淞口,报关行却说手续不全,被海关扣下了!
说是什么‘成分需要进一步检验’!这一检就是遥遥无期!
我去海关打听,办事的人爱答不理,后来还是一个老关系偷偷告诉我,
是稽查科一个新来的副科长亲自下的条子,说我们‘涉嫌走私违禁品’!
天地良心,那都是正规渠道进口的染料啊!
后来才打听到,那个副科长,跟码头上‘义兴’报关行的老板是连襟!
‘义兴’背后是谁?是青帮的爷叔!我们平时没孝敬到位,还是得罪了哪路神仙?”
“厂里出事! 过了阳历年,厂里就没消停过!
先是腊月二十三,锅炉房的进水管半夜爆了,不是普通的锈蚀,
裂口齐整的吓人,值班的老王头说像是被什么东西锯过!
停产抢修三天,损失惨重!接着是正月里,细纱车间夜里电线短路起火,
幸亏巡更的发现得早,可也烧坏了两台细纱机,墙上熏得漆黑!
电工老刘查了半天,说短路点不对劲,旁边好像有不是厂里电工用的焊锡疙瘩!
前几天更邪门,浆纱车间的地沟堵了,水倒灌进来,
淹了半个车间,查来查去,是排水口被人用破布烂麻袋给塞死了!”
周大华越说越激动,猛地站起来,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双手挥舞着:
“单看哪一件都像是意外,是倒霉!可桩桩件件凑在一起,接二连三,专门冲着要害来!
这不是要我的命吗?!工人工资发不出,老师傅被隔壁的日资厂挖走了好几个!
债主天天上门,供应商断货,客户索赔……我……我真是被逼得快要跳黄浦江了!”
他说到最后,声音嘶哑,眼圈通红,几乎要哭出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