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并非村落,更像是一个镶嵌在山谷褶皱里的奇异巢穴。
巨石之后,陈默屏住呼吸,天子望气术赋予的微弱感知力,让他看到了一幅前所未见的景象。
田垄并非寻常的横平竖直,而是以一个巨大的、肉眼难以察觉的螺旋状,自谷底盘旋而上,每一寸土地的走向都似乎在遵循某种古老的韵律。
更奇特的是,在石壁的缝隙与田垄的转角处,嵌着一个个粗陋的陶罐,罐口微斜,罐底有细孔,仿佛是某种浑然天成的滴灌系统。
一阵清脆的童谣随风飘来,几个总角小童在田埂上追逐嬉戏,口中唱着:
“罐儿转三圈,露水绕门前;根走八卦道,不怕天旱年。”
陈默心头剧震!
“罐儿转三圈”,分明是《易筋经》中导引内息,聚拢周遭水汽的小法门,能让内力在经脉中形成微型气旋!
而“根走八卦道”,则与他签到所得的《伏羲耕图》残卷中,关于地力流转的格局描述不谋而合!
他传授给流民的,只是最基础的保水、辨土、催芽之法,何曾有过如此精妙的布局?
这已不是单纯的求生技巧,而是将武学至理与农耕稼穑融为一体的“活”的阵法!
陈默收敛所有气息,缓步走出巨石。
他的出现并未引起惊慌,一个正在田边修整陶罐的老者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打量了他片刻,见他一身布衣草履,面带风霜,便咧开缺牙的嘴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
“老丈,”陈默走上前,声音因多日缺水而有些沙哑,“请问……这田地,为何如此耕种?”
老者用布满老茧的手拍了拍陶罐,笑道:“你说这个啊?说来话长了。百多年前,有个路过的跛脚匠人,在这儿住了几年,教了大家伙半套活命的法子。后来人走了,大家伙一边种一边琢磨,觉得这么改能多收两斗米,那么改能省点水,一代代传下来,就成现在这样了。”
跛脚匠人?半套法子?
陈默心中疑云更甚。他从未以跛脚匠人的形象示人。
他蹲下身,捻起一把泥土。
土质松软湿润,与周遭荒原的死寂截然不同。
他用手指轻轻拨开表层土壤,瞳孔猛然收缩。
在土壤之下,竟铺着一层细碎的、闪着微光的——碎瓷片!
《天子望气术》的感知瞬间被激发,他“看”到,大地深处稀薄的地气,正被这些碎瓷片微微吸引、汇聚,如同无数个微小的磁石,形成了一张看不见的地气之网,温养着每一颗作物的根须,极大促进了种子的发芽与生长!
此法,名为“聚气引龙”,是他从一本孤本杂记上看到的秘术,因条件苛刻,他自己都未曾尝试传授!
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陈默缓缓站起身,拍掉手上的泥土,心中一片惊涛骇浪,随即又化为一片前所未有的澄明。
他想错了。
从一开始就想错了。
他们不是在学我,是在教我。
千里之外,青州县学。
苏清漪一袭素衣,静立于学堂窗外。
堂内,一群半大少年正围着一个巨大的沙盘,进行着一场特殊的推演——“活地图”。
沙盘模拟着青州的地形地貌,先生一声“大旱三年”,少年们便立刻抓起代表“枯死”的黑豆,洒向沙盘各处。
随后,他们开始激烈争论,用绿豆代表耐旱作物,红豆代表水生作物,不断调整布局,试图找出一条能在三年内让土地复苏的最优路径。
“不对!东南洼地虽有残水,但土质盐化,种红豆必死!”
“可那里地气最足,若能引上游草木灰改善,三年后必成粮仓!”
苏清漪看得入神,这种推演方式,脱胎于陈默的沙盘战法,却更加灵活生动。
忽然,她注意到角落里一个盲童。
他没有看沙盘,只是伸出瘦小的手,时而抓一把沙土嗅闻,时而用指尖感受不同豆粒的质感。
片刻,他笃定地开口:“先生,东南洼地,宜种鼠曲草。此草耐盐碱,能固土,其味辛,可驱地下虫蚁。一年后,土质自会改善。”
满堂寂静。
先生赞许地点点头,对众人道:“记住,我们不考唯一的答案,我们考的是,你们能不能听见每一寸土地的呼吸。”
苏-清-漪心神剧震。
这已不再是知识的传授,而是智慧的启迪。
她走进学堂,向先生请教,希望能将此法引入京城的顶尖书院。
一位年轻学子却大胆地站出来,对她躬身一礼,道:“先生,您那儿太讲究章法逻辑,我们这儿不一样,我们只讲活命。”
苏清漪一怔,随即莞尔一笑,飘然离去。
归途中,她在随身的竹简上,刻下了一个新的课题:“当教育不再追求唯一‘正确’,方能无限逼近‘真实’。”
北地边陲,一座被积雪覆盖的山村。
柳如烟呵着白气,翻看着学生刚从山里带回的一本手绘图册,名为《野种谱》。
上面用稚嫩的笔触,收录了上百种濒危却可食用的野生植物。
她的目光,被其中一种名为“默草”的耐寒苔藓吸引。
旁边的标注写着:“传为无名草鞋客遗种于此,严冬不死,开春自燃,可引火种。”
“自燃?”柳如烟妩媚的眼波中闪过一丝好奇。
她取过学生带来的标本,放在鼻尖轻嗅,又用指甲刮下一点粉末。
瞬间,她便了然。
这不过是鼠曲草的一种罕见变种,叶片中含有微量的挥发性油脂,在极度干燥后,经外力摩擦,确实能产生微弱的火性。
所谓“自燃”,不过是美丽的误会。
她没有揭穿这个传说,反而笑着鼓励学生:“画得很好。继续找,把它培育起来。记住,它的名字是谁给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能让一个快冻僵的人,烤上第一捧火。”
当夜,柳如烟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陈默站在一片焦土废墟之上,手中捧着一团微弱却顽强的绿色火焰,对她微笑。
同一时间,奉旨巡查灾后新政的程雪,正蹙眉看着眼前的一幕。
朝廷试点新政,允许百姓以“救荒技能”抵扣部分赋税。
眼前,一个汉子正演示“灰芽粥”的烹法,动作娴熟,却偏偏少了一味关键的药材——荆芥。
“为何不用荆芥?”程雪理性而直接地发问。
汉子憨厚一笑:“回大人,俺们这旮沓不长那玩意儿。俺试着用山里的香薷代替,末了再加半钱盐,那味道,比用荆芥还好,人吃了更有劲!”
另一边,有人展示“陶窖保温术”,却大胆地用发酵过的羊粪饼替代了草木灰,理由是当地山林稀疏,草木灰金贵。
程雪命人逐一验证,结果让她震惊:九成以上的“改良”,效果竟都优于朝廷颁布的标准法门。
随行主官忧心忡忡:“大人,如此杂乱,各自为政,岂非失去了标准,难以推广?”
程雪眼神锐利如刀,断然反驳:“灾难,何曾按标准来过?活法,自然也不能!”
归程的马车上,她毅然撕毁了早已拟好的、四平八稳的报告。
在崭新的纸上,她写下新的标题:《无定法,方为真法》。
边关大营,归乡老兵李昭阳,正满脸震撼地看着眼前的新兵操练。
军中新设“生存营”,专训士卒在断粮绝水下的求生之法。
而训练内容,竟是“五步护田法”的军事化改编版:挖沟为壕,可藏身御敌;种艾为障,可驱蛇避虫;埋罐储水,成野外补给点;破壳催粮,是极限口粮;铃声传讯,化作战场暗号。
更让他动容的,是每个士兵的床头,都挂着一个巴掌大的小布袋,里面装着精心混合的各类种子,他们称之为——“命种包”。
教官是个脸膛黝黑的汉子,坦然道:“李将军,这可不是我们发明的,是前线弟兄们,从逃难的百姓那儿一点点学来的。”
李昭阳走到一名稚气未脱的新兵面前,轻轻抚摸着那个“命种包”,感受着里面生命的坚韧。
他低声说,像是在对新兵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你们现在,不是在打仗。你们是在守护那些,能让这片死地重新活过来的人。”
最北的苦寒之地,大雪封山。
归田的韩九,正将一碗热粥,送到一座孤老院里。
院内,一位痴呆多年的老妪,正靠在墙角,反复念叨着破碎的词句:
“罐……罐朝东,种破壳……灰拌土,莫忘药……”
声音颤抖,却字字清晰。
韩九端着碗的手猛然一抖!
他豁然记起,此人,正是当年炊事营解散后,失踪的军厨王伯的遗孀!
她曾亲耳听过陈默在灶火边,讲授全套的应急活命之法!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紧紧握住老妪冰冷的手,声音哽咽:“婶子!您……您还记得?!”
老妪浑浊空洞的眼中,竟闪过一丝极其短暂的清明。
她看着韩九,又仿佛透过他,看到了遥远的过去。
“我记得……那个总在灶边……画画的哑巴先生……”她喃喃道,“他说……饭做好了,人……就活了。”
韩九泪如雨下。
哑巴先生……当年陈默为了不暴露身份,在炊事营中极少说话,竟被他们当成了哑巴。
当夜,韩九回到自己的陋室,点亮油灯。
他拿出自己珍藏多年,一笔一划刻在木板上的《活命饭谱》,翻到最后一页。
他凝视着上面“传法者,陈默”几个字,良久,将这块木板投入了火盆。
木板在火焰中卷曲、焦黑。
他拿起刻刀,在新的木板上,重新刻下了最后一页的内容:
“传法,不在言,不在名。在每一口,能让人活下去的饭里。”
窗外风雪呼啸,屋内,泥墙上新刻的字痕,在跳动的火光下,静静泛着油光,仿佛已经浸润了人间烟火。
这无声无息燃遍大地的薪火,其根源早已不可考,或者说,每一个人都是新的根源。
而那个最初在风雪中,划亮第一根火柴的人,此刻,正一步一步,独自登向一座万年无人涉足的孤绝雪峰。
暮色四合,天地苍茫。
他的目光越过无尽的云海,最终,定格在峰顶那座对抗着万古风雪的残破剪影上——它似乎已在那里,静静等待了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