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尚的嘴角,极其缓慢的勾起一抹弧度,那并非笑容,而是一种极度失望与冰冷嘲讽的凝结。
“儿臣想说,”他的语调平稳得可怕,“父王您这么多年,稳坐在这至高无上的王座之上,就像观看斗兽一样,冷眼看着我们这些儿子们明争暗斗,手足相残。您乐见其成,甚至暗中推波助澜,享受着这种利用骨肉至亲互相制衡、彼此消耗所带来的权力稳固。您将权术玩弄得登峰造极,却独独忘了……我们都是人,也是您的儿子。”
他微微前倾身体,玄色的身影在烛光下投下巨大的压迫感,靠近北境王那因愤怒而微微颤抖的耳畔,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如同寒铁摩擦般的声音,一字一句:“如今,您躺在这病榻之上,动弹不得,连生死都操控在他人之手,被自己的儿子们如同围观笼中困兽般审视着。这点众叛亲离、任人宰割的苦头,细细品来,不也算是您……求仁得仁,应当受的吗?”
“畜……畜生!”北境王瞪大双眼,眼球几乎要凸出眼眶,他用尽残存的力量想要撑起身体,抓住这个忤逆的儿子,却只是让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身体像断了线的木偶,重重的跌回锦被之中,只剩下胸膛剧烈的起伏。
“父王不必如此激动。”狄尚的声音依旧没有任何起伏,他甚至好整以暇的替父亲掖了掖被角,动作轻柔,眼神却冰冷如霜,“还是留点力气,苟延残喘,多活几天吧。”
他再次凑近,气息几乎喷在北境王灰败的脸上,语气带着一种残酷的笃定:“你放心,我不会杀你的。背上弑父弑君的千古骂名,不值得。”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父亲枯槁的面容,如同在评估一件物品的剩余价值,“反正,看你这光景,也活不了几天了。我只需静静的看着就好,顺势而为。”
他直起身,不再刻意压低声音,目光平静的注视着父亲因极致愤怒、屈辱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而扭曲的脸庞,继续说道:“至于你,是想让北境在你死后彻底分崩离析,乱成一锅粥,让外敌有可乘之机,烽火燃遍边疆;还是想在最后时刻,‘幡然醒悟’,留下一纸传位遗诏,试图保全王族的基业……都随你吧。尊重您的决定,也算是儿臣最后的孝心。”
说到“孝心”二字,他的语调里充满了刻骨的讥讽。
寝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北境王粗重如同风箱的喘息。
狄尚脸上的冷漠似乎在这一刻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松动,他的目光越过龙榻上垂死的父亲,投向窗外那一片无尽的、被风雪笼罩的黑暗,声音里染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苍凉,仿佛穿越了漫长的岁月,带着血与沙的痕迹。
“其实,说句心里话,这么多年,我从未真心向往过那个冰冷的、沾满了鲜血的位子。我宁愿在边关的风沙里纵马驰骋,与士兵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守护这一方百姓的安宁。是父王,您一次次的不公,一次次的猜忌,一次次的打压,甚至默许、纵容皇兄对我暗下杀手……是您,亲手把我逼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为了自保,我不得不握紧手中的刀,不得不学会那些我曾经最不屑的阴谋算计,不得不将曾经的赤诚与热血,一点点冰封,一点点磨灭……也慢慢,丢掉了那个或许……也曾渴望过父慈子孝的、真实的自己。”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北境王脸上,那里面没有了之前的尖锐讥讽,只剩下一种看透世情、洞悉人性的、带着血色的悲悯与深深的厌倦:“当血脉亲情变了味儿,掺杂了太多的权力毒药和算计砒霜,剩下的,不就只剩下赤裸裸的、你死我活的残忍了吗?”
说完这最后一句,狄尚不再看北境王那双充满了复杂难言情绪,愤怒、悔恨、或许还有一丝迟来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无可奈何。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殿内令人作呕的药味、权力的腐臭以及那令人窒息的绝望,统统吸入肺腑,然后彻底埋葬。
他站起身,玄色的斗篷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没有丝毫留恋,大步向外走去。
殿门在他身后沉重的合拢,发出一声闷响,彻底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一个是被权力反噬、在孤独中等待死亡的过去,一个是充满未知、血腥与责任的未来。
北境王徒劳的向着儿子消失的方向伸出手,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声音,只有大颗大颗的眼泪,不受控制的从他深陷的眼角涌出,沿着纵横的皱纹滑落,迅速洇湿了华贵却冰冷的锦枕。
那泪,有帝王的愤怒与不甘,有被儿子如此忤逆的锥心之痛,有对自身末路的无尽悲凉。
或许,在灵魂的最深处,也有一丝对自己这一生沉溺权术、最终众叛亲离的、无法言说的茫然和悔恨。
狄尚走出那间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的寝殿,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了他,带着雪沫的气息,刺入肺腑,却让他感到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
他没有立刻返回自己的居所,而是屏退了左右,独自一人,踏着越来越厚的积雪,漫无目的的走在王庭空旷而寂静的宫道上。
风雪更大了,呼啸着掠过宫殿的飞檐翘角,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宫灯在风雪中明明灭灭,将他孤独的身影拉长又缩短。
靴子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楚,也格外寂寥。
脑海中,不受控制的回闪着刚才寝殿中的一幕幕。父王那枯槁的面容,愤怒而绝望的眼神,还有那最后流淌的、混浊的眼泪。
他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一阵阵发紧,一阵阵刺痛。那不是胜利的快感,而是一种深沉的、无法排解的悲凉与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