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妄把食盒推到桌角,油光已经散了,饭粒看不出异样。他没碰那块咸肉,只用筷子尖挑了两根青菜放进嘴里。味道正常,但喉咙里泛起一股涩意。
冷月是半个时辰后来的。
她从西廊尽头走来,脚步很轻,像是怕惊动什么。门一关上,她就盯着桌上那枚兵符看。
“你拿到真的了?”
“嗯。”谢无妄点头,“换了个假的放回去。”
冷月没问怎么换的,她知道问了也不会说实话。她只说:“账本上的石灰和朱砂,我查过了。不是三法司采买清单里的东西,是秦栾自己批的条子,盖的是副使印。”
谢无妄手指敲了下桌面,“七月初八那天,井边死了个仵作学徒。”
“你也知道了?”冷月皱眉,“说是失足坠井,可尸首捞上来时,脖子上有淤痕。”
“五百桶水清污渍。”谢无妄冷笑,“谁家污渍要用这么多水?”
“除非是血。”
两人同时沉默。
谢无妄起身走到墙边,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摊开。那是他手写的线索表,字迹潦草但条理清楚。
他一条条念:
“三十车石灰——能中和腐臭,也能掩盖酸性药液残留。”
“三斤朱砂——常人用来画符辟邪,但懂行的拿它做毒引。”
“兵符调动未登记——有人调过兵,干完事又抹掉记录。”
“饭里洒油光——不是毒,是标记。他们在找知情的人。”
“白猫传闻——没人见过真猫,但三个差役都说在树梢看见影子。”
冷月盯着那张纸看了很久,“你是说……他们借验尸的名头,在井底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不止井底。”谢无妄摇头,“是整个三法司都被当成了掩护。”
“什么意思?”
“你想,一个仵作学徒为什么会死在苍梧巷的老井?那里早就没人用了。除非他是发现了什么,被人灭口。”
“然后用水冲,用石灰盖味,用朱砂画符装鬼,吓退后来的人。”
“对。”谢无妄点头,“但还不够。光造谣不够保险,还得有人亲眼‘看到’灵异。所以散布白猫传说,再让几个心腹假装撞见,消息自然就传开了。”
冷月倒吸一口气,“所以那些说看见猫的人……都是他们安排的?”
“差不多。”谢无妄拿起兵符,“最狠的是这一步。调兵封锁现场,运东西进出,全靠这个。等事情做完,再把账目改了,命案报成意外,干干净净。”
冷月忽然想到什么,“等等……温良领银五两,签名不像本人。那个温良,是不是就是负责验尸的?”
“是他。”谢无妄眼神沉下来,“但他没领钱。那笔银子是假账,目的就是伪造他还在世的假象。”
“也就是说……真正的温良,可能早就死了。”
“或者被控制了。”
屋里安静下来。
烛火跳了一下,映在墙上的人影晃了半圈。
冷月低声问:“你觉得背后是谁?”
“景翊改卷宗,秦栾管兵符,账房老头递饭食。”谢无妄慢慢说,“三个人各守一环,互不交叉。这种布局,不是临时起意,是早就铺好的路。”
“但他们听谁的?”
“不知道。”谢无妄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
月光照进来,落在院子里那口老井上。井沿湿漉漉的,绳子还垂着,桶却不见了。
他看着那口井,声音低下去:“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怕人查井。”
冷月走到他身边,“你要动手?”
“现在不行。”谢无妄摇头,“兵符还没解析,混沌之瞳只剩一次机会。要是贸然吞噬,动静太大,反而打草惊蛇。”
“那你打算怎么办?”
“等。”他说,“等一个他们松懈的时候。比如……夜班交接。”
冷月明白过来,“你是想趁换岗混乱时下井?”
“不只是下井。”谢无妄回头看了她一眼,“我要让他们自己把真相送上来。”
“怎么做?”
“明天夜里,我会让账房老头发现‘假兵符’有问题。”
冷月一愣,“你要暴露?”
“不会真暴露。”谢无妄嘴角微扬,“我只是让他以为发现了破绽。他会去报信,对方一定会派人来处理。那时候,跟着他们的人,就能摸到根子上。”
“万一他们不来呢?”
“会来的。”谢无妄语气很稳,“这种事,不可能交给外人。主使一定就在三法司内部,而且职位不低。”
冷月盯着他看了几秒,“你早有计划了。”
“从看见第一笔假账就开始想了。”
他转身坐回桌边,把笔记收进怀里,“他们以为用鬼神吓人就够安全,可越是装神弄鬼,越说明心里有鬼。疯子不怕死,就怕被人揭穿在装疯。”
冷月忽然笑了下,“你还真是……专治各种不服。”
谢无妄没笑,只把手伸进袖子,摸到了那把刻着字的匕首。
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爬上来。
他低声道:“这地方脏得很,得清一清。”
冷月看着他,声音压得很低,“你就不怕他们先对你下手?”
“怕?”谢无妄抬眼,“我最不怕的,就是一群披着官皮的贼,半夜烧纸钱拜井口。”
他站起身,走到门边拉开一条缝。
外面没人。
走廊空荡荡的,连风都停了。
他回头对冷月说:“明天寅时前,你找个理由离开三法司。别露痕迹,就说家里有事。”
“那你呢?”
“我得留下来。”他说,“戏要演全套,总得有人当靶子。”
冷月皱眉,“太险了。”
“没事。”谢无妄轻轻拍了下门框,“他们不敢杀我。”
“为什么?”
“因为我现在是‘陈阿慎’,账房先生的远亲。”他淡淡道,“要是我出了事,第一个被查的就是他。他们还要用这个人设做局,不会轻易毁掉。”
冷月没说话。
她知道他说得对,但也正因如此,才更危险。
谢无妄看出了她的顾虑,“放心,我没打算硬扛。真到危急时候,混沌之瞳还有一次机会。”
“用完呢?”
“用完就拼刀子。”他笑了笑,“大不了大家一起疯。”
冷月叹了口气,“你这人,越危险越高兴。”
“不是高兴。”谢无妄眼神沉了下来,“是终于看清路了。”
他走到桌前,吹灭了蜡烛。
黑暗中,他的声音清晰传来:
“以前是我在找线索,现在是线索在带我走。他们藏得再深,只要做过,就有痕迹。只要有一丝漏网,我就敢掀桌子。”
冷月站在原地,看着那团黑影般的轮廓。
她听见他又说了句:
“这因果的齿轮,就由我来碾碎。”
话音落下,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谢无妄立刻闭嘴,侧身贴墙。
冷月也屏住呼吸。
脚步由远及近,停在门口。
接着是三声轻叩。
“阿慎?”是账房老头的声音,“睡了吗?”
谢无妄应了一声,“还没。”
“明早轮你清点库房账册,早点歇。”
“知道了,叔父。”
脚步声慢慢走远。
谢无妄没动,直到确认那人真的离开,才重新点亮蜡烛。
火光亮起的瞬间,冷月看见他右手已经握住了匕首柄。
他低头看了看,松开手。
“他刚才不是来通知轮值的。”谢无妄低声说,“是来试探我有没有关门。”
冷月心头一紧。
“什么意思?”
“我门缝开了一条,他特意停下问话。”谢无妄眼神冷了下来,“他在确认我是不是一个人待着。”
“他知道你怀疑了?”
“不一定。”谢无妄摇头,“但他开始防了。”
屋内再次安静。
烛火映着他半边脸,明暗分明。
冷月深吸一口气,“那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够了。”谢无奂抬头看她,“一天就够了。”
他站起身,走到床边坐下,从怀中取出那枚兵符,放在掌心。
青铜冰凉,虎头纹路清晰。
他盯着看了许久,忽然开口:
“明天夜里,我会让秦栾‘发现’兵符是假的。”
冷月一怔,“你不是说要等吗?”
“等不了了。”谢无妄抬起眼,“他们已经开始盯我了。再拖,只会被反咬。”
“可你只有一次吞噬机会。”
“所以我不会吞兵符。”他说,“我会吞另一条线。”
“哪条?”
谢无妄没回答,只是把兵符收回怀里,躺了下去。
“睡吧。”他说,“明天,好戏开场。”
冷月站着没动。
她看着他闭上眼睛,呼吸平稳,可那只放在枕边的手,始终没有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