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街角,她骑着电动车从红灯前离开,背影很快混入车流。我没有追上去,手机还握在手里,屏幕暗了下去。
回到车上,司机问去哪,我说了一个地址。
不是公司,也不是家。
是金融中心东侧那家24小时便利店。她每天送完单后总会在这里买点东西,有时是一碗关东煮,有时是一瓶温牛奶。我知道这个习惯,是从她日记本里看到的。
车子停在路边时天还没黑透,霓虹灯刚亮起来。我推门进去,风铃响了一声。
店里没人,只有个年轻店员在整理货架。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动作顿了一下,像是认出了什么。
“您……是苏小姐的朋友?”他问。
我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他笑了笑,继续手上的活,“她常来这儿,每次都买萝卜,说是‘阿辞爱吃’。”
我的手指忽然动了一下,落在左腕的袖扣上。
那是用一个可乐罐拉环做的,边缘有些磨手。她在一个雨夜里笑着把它套在我手腕上,说没有戒指,先拿这个凑合。那时候我不是顾晏辞,只是她口中的阿辞。
现在这枚拉环还在,我一直戴着。
店员没注意到我的反应,从锅里捞出一碗关东煮递过来,“要不您也试试?她说吃了会开心。”
我接过碗,热气扑到脸上。
锅里的汤还在咕嘟冒泡,萝卜浮在上面,颜色发白,和她以前给我买的那一份一模一样。
我低头咬了一口。
太烫了。
舌尖被烫得发麻,嘴里一阵刺痛,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上来。我闭了下眼,把那口东西咽下去,喉咙也被灼了一下。
“还好吗?”店员问。
我摇头,示意没事。
他又说:“她上次来是昨天中午,膝盖蹭破了还坚持上班。我看她走路有点瘸,让她坐下歇会儿,她摆摆手就走了。”
我没说话。
他知道她摔了?
“她提过您。”店员一边擦柜台一边说,“说有个朋友失忆了,什么都不记得,但特别爱吃萝卜。我就记住了,每次看到有人一个人来买带萝卜的关东煮,都会多看两眼。”
我看着锅里翻滚的汤汁。
原来她在别人面前也说起过我。
不是以“霖氏集团总裁”这种身份,也不是什么有钱人,只是一个爱吃萝卜的、叫阿辞的人。
她把我藏进了她的日常里。
而我却把她推出去了。
那天她发烧,我笨拙地煮姜汤,倒多了水,又怕凉了反复加热。她喝了一口就说难喝,可还是全喝了。后来她靠在我肩上看电影睡着了,头发蹭着我的下巴,呼吸很轻。我记得那种感觉,但现在想不起她的脸。
我只能靠这些碎片拼出她。
“您要是常来,以后我给您多放点萝卜。”店员笑着说。
我没回应。
我把碗放在柜台上,准备掏钱。
“不用了,这碗算我请的。”他说,“苏小姐每次来都帮我搬货,顺手的事。”
我没推辞,也没道谢。
我只是站着,目光停在那口锅上。
汤还在烧,萝卜沉下去又浮上来,像永远不会熟透。
门外有风刮进来,吹动收银台边的一张便利贴。我瞥了一眼,上面写着“关东煮加料包到了”,字迹潦草,不是店员写的,倒有点像她的笔迹。
她可能也在这里写过什么。
留过话。
等过人。
我突然想到,她是不是也曾站在这里,看着这口锅,想着某个不会记得她的男人?
她明知道我会忘,为什么还要做这些?
为什么要让别人记住“阿辞爱吃萝卜”?
为什么不干脆忘了我?
“她还说什么了?”我开口,声音有点哑。
店员正在补货,回头看了我一眼,“啊?”
“她还提过我什么?”
他想了想,“她说您不爱喝冷饮,夏天也要温的奶茶;说您分不清洗衣机按钮,第一次洗衣服把白衬衫染成了灰的;还说您睡觉打呼,但她不敢说,怕您不好意思。”
他说一句,我心里就沉一下。
这些都是小事。
小到没有人会在意。
可她记得。
并且告诉了别人,像是要把我一点点留下来。
“她说这些的时候,笑得很开心。”店员补充道。
我低下头。
袖扣被灯光照着,闪了一下。
我想起她缝扣子的那个晚上。灯很暗,她低着头,手指穿针引线,线头咬在嘴里。我让她别做了,她甩开我的手,说你不干活就别管我。
其实她是累极了。
但她不说。
她只把这些细碎的温柔,一点一点塞进生活的缝隙里。
而我当初是怎么回报她的?
一张支票。
一句“补偿这段意外”。
我把她当成了一场需要清理的麻烦。
可她却把我当成了值得记住的人。
“您和她在一块儿?”店员试探地问。
我没有回答。
如果我说是,那是在骗自己。
如果我说不是,我又不甘心。
我们之间隔着太多东西——记忆、身份、选择。我曾经亲手斩断那段日子,可她却没有恨我。她只是默默转身,继续送她的外卖,吃她的关东煮,告诉店员“阿辞爱吃萝卜”。
她没有撕掉任何一页。
是我把一切都弄丢了。
“她今天应该还会来。”店员看了看墙上的钟,“平时这个点快下班了。”
我没动。
我不想在这里等她。
我不确定她愿不愿意见我。
上次我在街角看见她,她不知道我在看。这次如果我站在这里,她会不会绕路走?
“她换工服了。”店员说,“原来是蓝色的,现在是灰色的。说是旧那件摔脏了,没法穿了。”
我盯着锅里的萝卜。
它又沉下去了。
“您……还回来找她?”店员问。
我没看他。
我的手指慢慢摩挲着袖扣的边缘。
那里有一道弯痕,是她用力拗弯拉环时留下的。她当时笑嘻嘻地说:“等你好了,我再给你买真的。”
可我现在已经“好了”。
我记起了所有事。
唯独忘了怎么做一个普通人。
唯独忘了怎么像阿辞那样,只为她一个人活着。
“我不知道。”我终于说。
店员没再问。
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去关门口的灯牌。
外面天完全黑了。
玻璃映出我的影子,孤零零地站在柜台前,手里还拿着那个空碗。
风铃又响了一声。
门开了。
我抬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