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停稳时,窗外已经黑透。我推开车门,林悦跟在后面递来文件夹。我没接,径直往大楼走。
电梯上升的过程里,谁都没说话。我能感觉到林悦站在我斜后方,脚步很轻,但她一直没离开。
办公室灯还亮着。我坐到桌前,电脑屏幕自动唤醒。桌面一片漆黑,只有右下角时间跳着数字:02:47。
“监控调了吗?”我问。
林悦走近一步,“刚传上去,路径加密了,只有你能打开。”
她把U盘插进接口,退到一旁。我没有回头,听见她转身时纸张翻动的声音,然后是门轻轻合上的响。
我点开文件夹。视频名字是一串编号:S_0524_1700-1830.mp4。
画面加载出来,是西城街口的十字路口。傍晚六点零三分,一辆电动车靠边停下。她从车上下来,蹲在路边摘下手套,手背朝上擦了擦额头。风吹起她的马尾,发丝贴在脖颈上,有一缕卡在口罩边缘。
她低头喘了口气,肩膀一起一伏。街灯刚亮,光落在她脚边的保温箱上,箱子侧面贴着一张旧标签,写着“星辰外卖·A12”。
我放大画面。
她抬手拨开发,口罩滑下半寸,露出嘴角。那一下像是笑了,又没笑完,只是抿着嘴吸了口气。她看了眼手机,站起来推车,准备走。
可她没走远。
电动车链条卡住了,她弯腰去弄,手指蹭过链条油,沾了一手灰。她甩了甩手,没用纸巾,也没洗手,就那样直接扶着车把手往前推。
我盯着她那只手。
指节有点发红,小拇指内侧有道浅疤。我记得那个疤。那天她在出租屋煮面,锅盖太烫,她伸手去抓,我冲过去拦,还是晚了一步。
她当时说没事,吹了两下就继续搅汤。
画面继续走。她修好车,骑上去,背影慢慢融进车流。最后一个镜头定格在她拐弯的瞬间——风把她的衣角掀起来一角,路灯拉长她的影子,很长,孤零零地拖在身后。
我移开鼠标,光标停在“下载”键上方。
指尖悬着,没有落下去。
我知道一旦点了,这段视频就会留在这个硬盘里。我可以反复看,看到她每一个动作,每一秒表情。我可以记住她今天穿的是蓝色工服,左肩有个磨损的痕迹;记得她停车时总是先踩左脚刹;记得她低头看手机的样子,像在等谁回消息。
但我不能存。
我不是阿辞了。不能再像那时候一样,坐在她身边看她吃饭,听她讲今天送错单被客户骂,看她累得倒在沙发上睡着。
现在我只能隔着一段监控,偷偷看她一眼。
鼠标还在抖。
我闭了下眼,再睁开时,听见门口有动静。林悦端着一杯水进来,放在我右手边。她没说话,目光扫过屏幕,停了半秒。
“顾总。”她声音压得很低,“要删吗?”
我没动。
她也不催,就站在那儿。五秒钟过去,空调出风口的声音变得特别清楚。
我合上电脑。
屏幕暗下去那一刻,房间里只剩下窗外城市的光。对面写字楼还有几间亮着,其中一间窗户没关严,窗帘被风吹得轻轻晃。
林悦拿起空杯走出去,在门口顿了一下,手搭在门把上。
“明日九点,董事会。”她说,“资料我已经放在您桌上了。”
门关上了。
我坐着没动。双手放在膝盖上,掌心有点湿。西装内袋里的照片还在,贴着胸口,有一点暖。
我想起她刚才在监控里擦汗的动作。那一抹手腕抬起来的弧度,和她在出租屋扇电风扇时一模一样。那时候她嫌热,撩起t恤下摆扇风,我转头看见,立刻移开视线。
她笑着说:“你害羞什么,阿辞?”
我不答,只把牛奶放进冰箱,又拿出来热了一遍。
那时我不懂,为什么她能活得这么轻松。一点点小事就能让她笑很久。吹个泡泡能玩十分钟,吃一颗糖能甜一整天。
现在我懂了。
是因为她心里没有算计,也没有负担。她不需要维持形象,不用应付谁,更不必在人前藏情绪。
她是真的活着。
而我呢?
我坐在这个办公室,坐拥整个集团,却连保存一段她的视频都不敢。
怕什么?
怕被人发现我在窥探一个外卖员的生活?
怕别人说我疯了,为了一个女人失态?
还是怕我自己承认——我宁愿回到那个十五平米的小屋,也不愿坐在这里?
我摸了摸电脑盖。它已经冷了。
但刚才的画面还在脑子里。她蹲在地上,风吹乱头发,口罩没戴好,手脏了也不在意。她就是那样,活得不管不顾。
我突然想给她打个电话。
可我知道她一定睡了。她每天五点半起床,六点出门跑单,晚上八点多收工,回来洗个澡就躺下。她床头没放手机,怕吵,充电都放在厨房小桌上。
我上次见她,是半个月前雨天。她送单路过公司楼下,抬头看了眼顶层,站了几秒就走了。那天我没下去,站在窗边看完她背影消失在街角。
今晚她有没有路过?
我重新打开电脑。
登录系统,调出大楼外围监控。时间拉到下午五点开始,逐帧快进。
五点四十一分,画面角落出现一个身影。蓝色工服,背着保温箱,推着电动车。
是她。
她走到公司大门前,停下。抬头看了眼楼顶,动作很小,像是不经意。然后她从口袋掏出什么东西,低头按了一下。
手机。
她在给我发消息?
我立刻退出监控,打开聊天框。
最新一条是几个小时前她回的猫表情包。再往上,是我发的“替你吃”。
没有新消息。
可她明明按了手机。
我放大画面。
她确实打开了手机,屏幕亮着,她低头看着,手指在上面滑了一下。然后她收起手机,推车走了。
她不是找信号,也不是看时间。她是特意停下来,给我发东西。
但她没发。
为什么?
我盯着那个画面,直到眼睛发酸。
她站在雨里,工服有点湿,头发贴在额头上。她看了这栋楼很久,比平时多几秒。她应该知道我在上面,也许希望我能看到她。
可我没出现。
我坐在办公室,开会、签文件、听汇报,像个正常总裁一样运转。
而她,在楼下站了几秒钟,转身走了。
我关掉所有页面。
房间彻底黑了。只有城市灯光映在玻璃上,像一层薄雾罩住整个空间。
我靠在椅背上,手伸进西装内袋,摸到那张照片。边缘已经有点毛糙,是经常被摩挲的结果。
林悦没走远。她在外间办公桌前坐着,平板亮着,日程表显示明天九点整,董事会准时开始。
她没有记录我刚才看了多久监控,也没写我有没有下载文件。但她把那段视频悄悄备份了,路径藏在加密文件夹里,命名“未命名01”。
她知道我会需要。
我也知道她知道。
可我们谁都没说破。
我坐了很久。
窗外天色没有变亮的意思。时间一点一点走,离早晨越来越近。
我明天还要开会,要面对那些人,听他们质疑我的决策,问我最近是不是状态不对。
我会点头,会回应,会签字。
但我知道,我和他们不在同一个世界。
我的世界很小,只有十五平米,有锅碗瓢盆的声音,有她哼歌跑调的早晨,有夜里她翻身时床板吱呀的响。
我睁着眼,手指还贴在照片上。
外面风大了,吹得百叶窗轻轻响了一声。
我忽然想起她最后一次在出租屋吹泡泡时说的话。
“阿辞,你看它飞得多高。”
我没有告诉她,那一刻,我的心也跟着飞起来了。
我以为失忆才是开始。
其实不是。
是从她第一次对我笑开始的。
我坐直身体,重新打开电脑。
登录内部系统,找到员工档案库。输入姓名:苏晚。
页面跳出基本信息:职位,外卖员;所属站点,西城;在职状态,正常。
我往下拉,看到一个选项:“查看近期出勤记录”。
光标停在那里。
我移开手,靠回椅背。
屏幕亮着,照着我的脸。
我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很久。
苏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