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之后，汀兰渡。
观澜剑院建在雾栖山山顶，这个江湖武者心中的朝圣地，已然进入初夏。
林间的雾气散了大半，只余山巅仍藏在一层白芒中，若隐若现。
往日清静的山脚下，这几日挤得马车难行。
商贩们闻着热闹赶来，便成了一副熙熙攘攘的景象。
“哥，你看那个人——怎么是短头发。”一位十五六岁的红衣少女，悄悄悄拽了拽兄长的衣袖。
袁宜安把妹妹的手压下去，“无礼了，别指着旁人。”
袁颖颖撇了撇嘴，“好嘛。”
来观澜剑院的多是各大门派的天骄，袁宜安拱朝那短发女子致歉。
“家妹无状，小姐恕罪。”
袁颖颖也知道是自己不对，跟在兄长身后作礼。
对方并不在意，转过身丢下一句：“无碍。”
看清女子面容的刹那。
袁颖颖倒吸一口冷气，袁宜安脸色也微变，又郑重补了一句：“...... 方才唐突，实在抱歉。”
吹笙依旧没什么反应，转过头继续吃面。
兄妹俩讪讪一笑，只得转身离开。
走远了，袁颖颖才小声道：“她好可怜，方才我不该指着她的。”
吹笙现在的模样与以前天差地别。
古有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一头利落短发本就扎眼，更别提那块手掌宽的朱红胎记。
——横亘整张脸。
乍一看确实有些骇人。
面馆店主也是头回见这般模样的姑娘，料想她定受过不少非议，动了恻隐之心，主动说。
“客官，我们店里可免费续面，若是来参加剑院选拔的侠士，还能多得一张饼子。”
吹笙摇摇头，声音冷淡：“多谢店主好意，我已备好了干粮。”
她晃了晃身侧鼓鼓的行囊。
“那便好。”店主看她周身的气度，不似缺银钱的样子。
“结账吧。”吹笙取出银子递过去，店主却愣在原地，半晌没动弹。
吹笙歪头问：“怎么？是不够吗？”
“......客官，小店找不开。”店主沉默许久，幽幽冒出这一句。
吹笙指尖攥紧，她自幼身体不好，从未出过林府，实在不知外面的物价。
林幽芳实在怕女儿受苦，如今送吹笙的马车估计还没出汀兰渡，临行前更塞满了银票。
仅有的银子似乎.....也是大额。
吹笙有些无措，轻声致歉：“......对不住。”
最后还是店主找隔壁掌柜合计，才总算把银子错开。
吹笙揣着干粮往山上走。
往日幽静的山道，如今挤得水泄不通。她没走多远，便又遇上了袁宜安兄妹。
袁颖颖还特地来找她道歉，吹笙一再说无妨，她才作罢。
“你叫什么名字？我和兄长是霆击门的。”她又热络地问，指了指几步外静立的兄长。
目光落在吹笙脸上，又见她孤身一人，邀请道：“不如和我们一道上山吧？”
来观澜剑院的，多半是冲着温汀澜而来，江湖天骄云集，兄妹俩也没抱着选上的指望，只求能留在剑院。
“我......”吹笙拒绝的话还在唇边，袁颖颖接着说：“选拔挺难的，你看着也太瘦了。”
这种邀请似乎掺了施舍的意味
“不必了，我自己足够。”吹笙摇摇头，脚步微微加快。
说罢，她径直往前走去，留下袁颖颖愣在原地。
她气得跺了跺脚，觉得委屈。
这几个人实在显眼，吹笙的背影清瘦挺拔，不少人还以为是一位美人。
等见了真容，只剩下唏嘘。
曹骁戳了戳好友，他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儿，说道：“哎，你看那边，好像起争执了。”
谢涵光靠在老槐树下，懒洋洋地抬眼，对旁人的事不感兴趣。
“没意思。”
曹骁摇了摇折扇，装得风度翩翩，“你才没意思！热闹都不会看。”
谢涵光随口应了声，余光里却闯入一道熟悉的身影。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轻功运转间已掠了出去。
“哎？你去干什么？”曹晓在后面喊。
谢涵光脚步一顿，含糊丢下一句：“碰到个旧识。”
林府传来的消息明明说，林小姐还在府中养伤。
可他的心却雀跃地要撞出胸膛，他快步追上去，那道身影越来越近。
一个月了，他还记得清那棵紫藤花树......
可眼前这人，似乎比记忆中要高些。
莫名的失落盘踞在胸口，正午日光刺眼，连带着眼眶跟着酸涩，他抿了抿干燥的唇。
“打扰了。”
女子闻声回头，谢涵光就发现她有一双极美的眼睛。
瞳色是深重的黑，幽深地似乎能吸进所有光亮，眼睫纤长如蝶翼。
他愣在原地，半晌才回过神，才注意到她脸上的胎记。
这个人的唇角多了一颗红痣。
——每一处，都和记忆中的人不同。
他微不可闻的声音：“我......好像认错人了”
“什么？”两个人隔着一段距离，吹笙没有听清楚，轻声追问。
谢涵光回过神，连忙拱手道：“在下认错人，叨扰姑娘了。”
他的目光直直落在吹笙的眼睛上，澄澈坦荡，似乎半点没被那可怖的胎记影响。
“无事。”吹笙摇摇头，她确信记忆中没有这个人。
她转身想继续赶路，谢涵光看着那道身影要消失在人群里，涌上一股说不出的心慌。
他不受控制向追了两步。
“可否告知姑娘姓名？”谢涵光察觉到她眼里的疑惑，滚了滚喉咙，“...我…… 可否交个朋友？”
吹笙看他并无恶意，答道：“我叫竹生。”
谢涵光一愣。
她接着补充道：“竹子的竹，生生不息的生。”
“竹生……” 谢涵光默念两遍，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长睫垂落掩去眼底的怅然。
“好，我记住了。”
“我叫谢涵光，涵雅之风的涵，光明的光。”
他有些名气，棠樾谢家，是诸多想拜入温汀澜门下的人中，最有力的竞争者之一。
吹笙觉得这个名字熟悉，细细打量他，日光映着俊朗的面庞，发梢是卷的，桀骜得像一匹小马驹。
——林幽芳口中，有礼的世家公子。
她眼里多了几分暖意：“我听过谢公子的名讳，你很厉害。”
尾音带着浅浅的笑意，谢涵光耳根泛起痒意，移开视线，冷白的皮肤在阳光下透出一点粉。
“都是旁人瞎传......”
寒暄了两句，吹笙便告辞，“我还要赶路，谢公子，山顶再见。”
“好。” 谢涵光站在原地，静静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林间小道。
直到再也看不见，才收回目光。
曹晓看他失魂落魄回来，“怎的，去了一趟像是丢了魂。”
谢涵光在原地踱步，眼底几分茫然和苦恼，他抓了抓乌黑的头发，问。
“你有没有那个......看着一个人，脑子里却想着另一个人？”
嚯！曹晓像是发现不得了的东西，他慢悠悠摇了摇扇子。
“这是见异思迁，可以啊涵光兄，没想到你也是个花心的！”他好奇地问：“是哪家小姐？我认识不？”
“你别乱说！” 谢涵光声量猛地拔高，脸颊涨得微红。
心里却乱成了一团麻。
他连名字都不知道，眉宇间满是焦躁，说道：“......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