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一夜滂沱后,清晨的天空澄澈如洗,阳光炙烤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蒸腾起氤氲的水汽,夹杂着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小镇仿佛被彻底洗涤过一般,焕然一新,连蝉鸣都显得清脆了几分。
傅靳言头上的伤口已基本愈合,只留下一道浅粉色的新疤,混在旧伤之中。剧烈的头痛不再发作,但一些细微的变化,正如同春雨后的笋尖,悄无声息地破土而出。他依旧记不起具体的过往,但脑海中闪回的碎片越来越多,不再是混乱的痛苦光影,而是一些模糊的感觉、声音的片段、甚至是某种特定气味引发的、转瞬即逝的熟悉感。比如,清晨炊烟的味道会让他心头莫名一紧;听到远处传来的、类似军号的声响会让他下意识地挺直脊背;而沈清澜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草药和墨香的气息,则让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与……一丝若有若无的悸动。
他开始更频繁地出现在沈清澜的老宅附近。有时是借口归还药碗,有时是提着老秀才给的时令蔬菜,有时甚至只是默默坐在她院门外的石墩上,看着她侍弄花草或伏案工作的侧影,一坐就是小半个时辰。他不怎么说话,沈清澜也从不主动询问,两人之间维持着一种奇异的、心照不宣的静默。但空气中流淌的那种张力,却日益明显。
沈清澜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变化。她既期盼着他能慢慢找回自我,又深深恐惧着记忆复苏可能带来的连锁反应——力量的觉醒,过往的痛苦,以及随之而来的、无法预知的危险。她如同行走在悬崖边缘,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用最大的克制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内心却早已波澜万丈。
这日黄昏,闷热异常,天际线处堆积起厚重的、泛着紫铜色光泽的乌云,预示着又一场雷雨将至。傅靳言帮老秀才修好漏雨的屋顶后,带着一身汗水和木屑味,来到了沈清澜的院子。他手里拎着两条刚在河里钓到的、活蹦乱跳的鲫鱼。
“老秀才让送来的,给你熬汤。”他将鱼递给正在收药材的沈清澜,声音有些低沉,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被汗水濡湿的鬓角上。
“多谢。”沈清澜接过鱼,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粗糙的手掌。两人同时微微一颤,迅速分开。那种微弱的共鸣感再次掠过,比之前清晰了一分。
一阵狂风骤然卷起,吹得院中树叶哗哗作响,晾晒的药材簌簌抖动。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落下来,噼啪作响。
“快进屋!”沈清澜急忙道。
两人快步躲进堂屋。几乎是同时,一道刺眼的闪电撕裂天幕,紧随其后的是一声震耳欲聋的霹雳,仿佛就在头顶炸开!
“轰隆——!”
巨响传来的瞬间,傅靳言身体猛地一僵,脸色瞬间惨白!他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瞳孔急剧收缩,眼前不再是熟悉的堂屋,而是漫天火光、震耳欲聋的爆炸声、飞溅的碎石和……一个扑向他、声嘶力竭呼喊的身影!
“清澜——!”他脱口而出,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与保护欲!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撞在门框上。
沈清澜被他这一声呼喊震得魂飞魄散!她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触手一片冰凉的冷汗。“靳言!你怎么了?”她急声问道,心脏狂跳不止。
傅靳言死死抓住她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指节泛白。他急促地喘息着,眼神涣散,仿佛还沉浸在可怕的幻象中。“火……爆炸……保护你……清澜……”他断断续续地呓语,每一个字都像锤子砸在沈清澜心上。
雷声渐远,雨势渐大,哗啦啦地冲刷着屋檐。堂屋内光线昏暗,只有窗外偶尔划过的闪电映亮两人苍白的脸。
傅靳言缓缓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失态,猛地松开手,后退一步,脸上掠过一丝狼狈和更深的不解。“对……对不起……我……”他语无伦次,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喊出那个名字,为何会有那样强烈的反应。
沈清澜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是雷声太大了,吓到了吧?旧伤初愈,心神不宁是常事。坐下喝杯热茶定定神。”她转身去倒茶,借此掩饰微微颤抖的手指。
她将温热的茶水递给他。傅靳言接过,指尖相触,两人都沉默着。窗外雨声潺潺,堂屋内气氛微妙而凝重。
“我……”傅靳言低着头,看着杯中晃动的茶水,声音低沉,“最近……总是做一些奇怪的梦,听到一些声音……好像……和我有关,又好像……和你有关。”他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向沈清澜,带着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我们……以前是不是认识?”
沈清澜的心猛地一缩。她迎上他的目光,那双曾经深邃如寒潭的眸子,此刻盛满了迷茫,却依旧锐利,仿佛能穿透她所有的伪装。她该如何回答?承认?否认?还是继续这危险的沉默?
最终,她垂下眼帘,避开了他直接的追问,轻声道:“或许吧。这世间缘分,谁又说得清呢?重要的是现在。”她将话题引开,“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我去把鱼收拾了,晚上就在这儿吃饭吧。”
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留下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却也是一种无声的默许和安抚。
那顿晚饭吃得异常安静。雨点击打着瓦片,如同密集的鼓点。两人相对而坐,默默吃着鲜美的鱼汤和清淡小菜。没有过多的交流,但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而悲伤的氛围在空气中流淌。傅靳言没有再追问,他似乎从沈清澜的沉默和那双盛满复杂情绪的眼眸中,读懂了什么。有些真相,或许需要时间,或许……不知道反而更好。
饭后,雨势稍歇。傅靳言起身告辞。走到院门口,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向送他出来的沈清澜。夜色中,她的身影在檐下灯笼昏黄的光晕里,显得单薄而坚定。
“谢谢。”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柔和与……依赖。
“路上小心。”沈清澜轻声回应。
他点点头,转身融入湿漉漉的夜色中。沈清澜站在门口,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子拐角,才缓缓关上院门。她背靠着门板,仰起头,任由泪水无声地滑落。是喜悦,是悲伤,是恐惧,也是释然。他终于,离她更近了一步,哪怕是以这种充满不确定的方式。
然而,就在她沉浸于复杂心绪时,并未察觉到,对面巷口阴影里,一个戴着斗笠的身影,正透过雨幕,冷冷地注视着傅靳言离去的方向,以及她这扇刚刚合拢的院门。身影的手中,一枚造型古怪的、类似罗盘的仪器,正闪烁着极其微弱的、不祥的红光。
那身影对着衣领下的微型通讯器,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报告:
“目标情绪波动剧烈,与‘钥匙’共鸣加深。记忆封印出现明显裂痕。‘种子’已在‘土壤’中萌芽。请示,‘风雨’何时加剧?”
通讯器那头沉默片刻,传来冰冷的回应:
“等待信号。‘收获’的季节,快到了。”
风雨,并未远离,只是在酝酿着更大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