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在黎明前停了,青石板路反射着天光,湿润清亮。沈清澜推开老宅的木门,一股混合着泥土芬芳和栀子花残香的清冷空气涌入肺腑,稍稍抚平了她胸腔内一夜未曾停息的惊涛骇浪。昨夜桥头那一幕,如同烙印,灼烧着她的视网膜和心神。
傅靳言。
他真的还活着。不是幻觉,不是梦境。他就那样真实地出现在这个江南水乡,带着一身伤痕和一片空白的记忆。那双曾经深邃锐利、蕴藏着无尽复杂情感的眸子,望向她时,只剩全然陌生的、带着些许疲惫与礼貌疏离的困惑。
她强迫自己维持表面的平静,如同过去三年每一个清晨一样,洗漱,生火,熬上一锅清淡的白粥。动作机械,指尖却冰凉。胸前的鸢尾花玉佩贴着她的肌肤,沉寂一如往昔,没有任何异常的悸动,仿佛昨夜那瞬间让她心脏骤停的对视,从未发生。
她需要确认。冷静地、不引人注目地确认。
小镇的清晨苏醒得很慢。沈清澜提着竹篮,假装去集市购买日常用品,实则有意无意地绕着傅靳言——或者说,镇上人口中那位因伤退役、在此静养的“阿言”——暂时借住的老秀才家附近踱步。
老秀才家的院落临河,门口有几级石阶通向水埠。快到早饭光景,院门吱呀一声开了。沈清澜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闪身躲进一株枝叶繁茂的老榕树后。
出来的正是傅靳言。他穿着一身半旧的灰色布衣,身形依旧挺拔,但左侧脸颊上那道从鬓角划至下颌的狰狞疤痕破坏了原本俊朗的轮廓,添了几分沧桑与硬厉。他走路时,右腿似乎有些微不可察的僵硬迟缓,正是旧伤留下的痕迹。他手里拿着一个搪瓷杯,走到河埠头,弯腰掬水洗脸。动作间,脖颈和手腕露出的皮肤上,依稀可见更多愈合后的浅色疤痕。
沈清澜紧紧捂住嘴,才抑制住几乎脱口而出的哽咽。他究竟经历了什么?是怎样的重伤,不仅在他身上留下这么多印记,更是将他所有的过往记忆冲刷得一干二净?
他洗完脸,直起身,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水珠,目光茫然地掠过雾气氤氲的河面,掠过对岸的白墙黛瓦,最后,无意间扫过了沈清澜藏身的榕树方向。
那一刻,两人的目光隔着稀疏的枝叶,再次相遇。
沈清澜屏住呼吸。
傅靳言的视线在她脸上停顿了大约一秒。依旧是陌生的、带着探寻的困惑,甚至还夹杂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或许是因为她躲藏的行为显得可疑)。随即,他便淡漠地移开了目光,仿佛只是看到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转身步履略显蹒跚地走回了院子,关上了门。
没有认出她。一丝一毫熟悉的波澜都没有。
巨大的失落如同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沈清澜。但紧随其后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混杂着心痛与释然的复杂情绪。遗忘,对他而言,或许是残酷命运之后,唯一的仁慈。他不必再背负家族的诅咒、血腥的过往、以及与她之间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怨情仇。他可以像一个真正的新生儿,在这宁静的水乡,重新开始。
可是……真的可以重新开始吗?那些潜伏在暗处的威胁,“守夜人”的残党,复苏的黑暗能量……会放过他吗?
一整天,沈清澜都心神不宁。修复古籍时,几次险些将药水滴错位置。她强迫自己专注,却总忍不住竖起耳朵,留意着窗外巷弄里的任何动静。
午后,房东阿婆来送新晒的干菜,闲聊间提起:“清澜,你听说没?老秀才家那个当兵受伤的后生,姓言的那个,真是可怜哟。听说脑袋受了重伤,以前的事儿全都不记得了,部队上给安排了地方在这儿静养,话也不多,整天闷闷的。”
沈清澜垂下眼睑,假装不经意地修剪着手中的毛笔,轻声应道:“嗯,是挺不容易的。”
“可不是嘛,”阿婆叹了口气,“瞧着人倒是挺本分,就是冷冷清清的。我看他屋里也没什么像样的吃喝,要不……你这边要是做了什么多的点心饭菜,我顺手给他带点儿过去?就当邻里照应一下。”
沈清澜的心微微一颤。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可以不着痕迹地关照他、又能保持距离的机会。她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好,我一会儿蒸些桂花糕,麻烦阿婆了。”
傍晚,沈清澜精心蒸了一碟松软香甜的桂花糕,用干净的纱布包好,交给了阿婆。她没有亲自送去,甚至没有在阿婆离开后靠近窗口张望。她只是坐在昏暗的堂屋里,听着阿婆的脚步声远去,想象着他收到糕点时的表情。会是疑惑?还是依旧那般礼貌而疏离地道谢?
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弥漫心头。他们之间,隔着的不再是恩怨仇恨,而是比那更遥远的、名为“遗忘”的鸿沟。
夜色渐深,小镇重归寂静。沈清澜吹熄油灯,却没有睡意。她推开窗户,任由清冷的月光洒满窗台。河对岸,老秀才家的窗户也透出一点昏黄的灯火,在夜色中孤独地亮着。
他就在那里,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
她轻轻摩挲着胸前的玉佩,冰凉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或许,就这样也好。知道他安好地活着,活在阳光下,不必再卷入那些黑暗与纷争。而她,就像守护这个小镇的宁静一样,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默默守护着他的这份平静。
就在这时,对面那扇亮着灯的窗户,人影晃动了一下。似乎是傅靳言走到了窗边,静静地站着,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色,月光勾勒出他孤独而挺拔的侧影。
沈清澜下意识地想后退隐入黑暗中,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而他,似乎也感觉到了这边的注视,缓缓地、带着些许迟疑地,转过头,目光穿过夜幕下朦胧的河面,再次准确地投向了她所在的窗口。
隔着几十米的距离,隔着流淌的河水,隔着三年的光阴与遗忘的深渊,两人的目光在清冷的月光下,再次无声交汇。这一次,他的眼中,除了困惑,似乎还多了点什么……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探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