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天刚蒙了一层灰，苏瑶已经站在了小区门口。她把电动车从楼梯间推出来，链条有点卡，蹬了两下才顺。头盔带子磨脖子，她没摘，只是拉了拉口罩，遮住半张脸。
昨晚写的排班表折成小块，塞在裤兜里。她摸了一下，还在。
第一单是三公里外的早餐店，二十分钟内送达。她跨上车，脚一撑地，车子往前冲。风扑在脸上，冷得她眨了下眼。
拐过街角时，路面湿滑，昨夜下了点小雨，积水混着油污在路灯下泛光。她猛捏刹车，车轮打滑，整个人歪向路边。
“砰”一声，连人带车撞上一个早餐摊。
锅盖飞了，粥桶翻倒，米汤顺着水泥地往外淌。摊主是个中年女人，围裙上全是油渍，跳起来就骂：“你长没长眼？我这一锅卖多少份？赔钱！”
苏瑶摔在地上，手肘蹭破了皮，火辣辣地疼。她没吭声，爬起来先把电动车扶正，然后脱下外套，蹲下去擦地。
“我赔你五块。”她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纸币，伸手递过去。
“五块？你打发叫花子？”女人一把拍开她的手，“一锅粥六十，料钱都不止！你这单送不送都得赔！”
手机在这时响了，平台提示音冷冰冰：“骑手，订单超时两分钟，请立即处理。”
苏瑶接起来，声音压着喘：“我马上重送，新餐我自费。”
电话挂了，她转身往早餐店跑。风更大了，吹得她后背发凉，护膝里渗了水，一走路就咯吱响。
她没回头，也没看那摊主还在骂什么。
中午十二点，快餐店后门。
苏瑶换上制服，围裙系到最紧。她刚坐下喝了半杯水，经理就走过来，手里拿着排班表。
“小苏，你这单子送了一个多小时？平台投诉了，扣绩效。”
她没解释，点头：“我知道。”
“知道？你知道店里等你擦桌子的人排着队吗？”经理声音提起来，“别人干三小时，你干五小时还拖沓，效率呢？态度呢？”
旁边几个兼职生低头干活，没人看她。
她站起身，拿起抹布走向大厅。桌子一排排擦过去，手指泡在冷水里太久，指尖发白，关节僵硬。有孩子打翻饮料，她蹲下清理，膝盖压着湿漉漉的地板。
脑海里闪过五宝的脸。
大宝抱着铁皮罐倒钱的样子，二宝举着兔子说要卖钱的样子，三宝站得笔直像小哨兵的样子……她咬了下牙，手没停。
擦完最后一张桌，她把抹布拧干，放回桶里。工牌摘下来，轻轻搁在柜台。
经理还在打电话，没看她。
她转身走了，没说一句，也没回头看。
下午五点，她坐在便利店角落啃面包。面包干得咽不下去，她就着凉水一口口送。手机震动，代驾订单来了。
晚上八点，她接到第一单。
是个男人，醉得站不稳，扶着墙走出来，嘴里嘟囔着地址。她扶他上车，绕到驾驶座，系安全带时，那男人突然伸手，搭在她肩上。
“哎，妹妹，长得挺清秀啊……”
她甩开：“请坐好。”
“急什么？”男人笑了一声，手又伸过来，这次直接搂她脖子，“陪哥喝一杯去？”
苏瑶猛踩刹车，车子停在路边。她解开安全带要下车，男人却一把拽住她手腕，往暗巷方向拖。
“放开！”她用力挣，脚蹬地，鞋都掉了。
男人力气大，嘴里喷着酒气：“装什么清高？干这行的，谁不是……”
话没说完，一道尖锐的警笛声突然响起。
“呜——呜——呜——”
声音不大，但刺耳，像真警车在靠近。
男人一愣，手松了。
苏瑶趁机推开他，跳下车，捡起鞋就往大路跑。
警笛还在响，持续不断。
她跑出十几米，回头一看，男人已经踉跄着往反方向逃，嘴里骂着“条子来了”。
她喘着气停下，心跳快得发疼。
然后她看见，巷口路灯下，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四宝。
他穿着她缝补过的蓝色外套，脸有点白，手里紧紧攥着儿童手表，按钮还按着没松。
“妈妈。”他走过来，仰头看她，“我来了。”
苏瑶腿一软，差点跪下去。
她蹲下，一把抱住他，手抖得抱不紧。四宝却反过来搂住她脖子，小声说：“我一直在看定位。你每接一单，手表就响。我怕你出事。”
“你怎么敢出来？”她声音发颤，“多晚了，外面多危险……”
“你更危险。”四宝贴着她耳朵，“我是哥哥，要保护你。”
苏瑶把脸埋进他肩膀，咬着嘴唇，喉咙里堵得说不出话。
四宝轻轻拍她背：“别怕，警笛声是我录的。老师说，遇到坏人就放警车声音。我试过好多次，今天终于用上了。”
苏瑶抬起头，看着他。
那张小脸还带着婴儿肥，眼睛却亮得像星子。他明明吓得手心全是汗，却一直没哭，也没喊，就站在那儿，用尽力气装勇敢。
她忽然想起什么，伸手进他外套口袋，摸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
是她昨晚写的排班表复印件。
“你偷看妈妈的东西？”她嗓音哑了。
“我没偷。”四宝低头，“我看见你写，就记住了。早七点外卖，中午快餐店，晚上代驾……你每天只睡四个小时。”
他抬头：“妈妈，你眼睛下面有黑圈，比昨天还深。你不吃饭，只啃面包。我……我睡不着。”
苏瑶猛地把他搂进怀里，抱得死紧。
“妈妈不累。”她哽着声音，“妈妈一点都不累。有你们在，妈妈是超人。”
四宝没动，任她抱着。
过了好久，他小声说：“妈妈，你不是超人。”
苏瑶一僵。
他仰起脸，认真看着她：“超人不会哭。但你哭了。所以……我是超人，我是你的保镖。”
苏瑶眼泪一下子涌出来，砸在他肩上。
她没擦，也没抬头，就那么跪在地上，抱着他，肩膀一抽一抽。
街灯昏黄，照着母子俩的影子，缩成小小的一团。
不知过了多久，四宝轻轻说：“妈妈，我们回家吧。”
她点头，抹了把脸，牵起他手。
走到车边，她才发现代驾订单还在计费。她点结束，平台提示：本次服务未完成，客户投诉，扣分处理。
她没关手机，就那么挂着。
四宝抬头：“妈妈，你还接单吗？”
她低头看他，又抬头看了眼漆黑的巷口。
“接。”她说，“但以后不接醉酒单了。”
她拉开车门，先抱他上去，系好安全带。自己坐进驾驶座，发动车子。
路上很静，只有轮胎碾过路面的声音。
四宝靠在座椅上，眼皮打架，却强撑着不睡。
“妈妈。”他忽然说，“我以后每天晚上都跟着你。”
苏瑶手一抖。
“不行。”她立刻说，“太危险，你不许再出来。”
“那我让大宝和三宝轮流跟。”四宝闭着眼，“或者二宝带兔子，五宝拿喇叭。我们五个，轮流当你的保镖。”
苏瑶没说话。
她看着前方漆黑的路，手指紧紧握着方向盘。
回到家已经快凌晨。她轻手轻脚把四宝抱进卧室，盖好被子。其他四个孩子睡得熟，呼吸均匀。
她坐在床边，没走。
四宝突然睁开眼：“妈妈，你明天几点出门？”
“早七点。”
“那我六点起。”他小声说，“给你热牛奶。”
苏瑶摸了摸他额头，没再说话。
她起身，走到客厅，打开灯。墙上，儿童护理师证书被塑封过，边角有点翘。旁边贴着五宝画的“妈妈超人”，蜡笔歪歪扭扭。
她盯着看了很久。
然后转身进厨房，从柜子底层拿出一个新的记账本。封面是淡蓝色的，没写字。
她翻开第一页，拿起笔。
写：三份工，三个月，还清房租。
字写得稳，不重也不轻。
刚合上本子，手机响了。
新订单提醒。
她看也没看，直接划掉。
手指停在屏幕上，顿了两秒，又打开招聘软件。
往上滑，一页页看过去。
家政、夜班、仓库分拣、医院护工……她点开几个，填信息，发出去。
窗外，天边刚露出一丝灰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