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乡关之故土难离

流河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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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乡关之故土难离(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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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拿着帽子,走到音响师的身边:dj老师,今天晚上辛苦你了,这个就当是大家今晚给你的小费了。

音响师惊到嘴巴都合不拢:真的吗?

当然。江笑着说。

谢谢!谢谢!年轻的音响师惊喜万分,隔空给了江一个飞吻:爱你!然后给了大家一个飞吻:爱你们!

dj,来一首《朋友一生一起走》。华叫道。

好嘞!音响师欢快地应道,他麻利地将几个话筒拿给大家。

音乐响起。大家一起齐声合唱。

……

男声女声,虽然也有个别人五音不全,也有个别人跑调,但歌声整体慷锵激昂,充满着这一刻的深情和厚谊。大家的情绪也再次被点燃.唱完这首歌,大家继续摇起骰子喝酒。

凌晨两点多,散场。

大家都有了醉意。阿良买了单。阿霞把大家的房卡拿过来,分给大家。每次聚会,喝完酒,大家都会在楼上的酒店住宿。华有酒店的协议价。门市价三百五十八的大标间,协议价只需要一百六十八,还含双早餐。超划算。大家拿好房卡,相互告别,然后搂着各自的女人,乘电梯陆续上楼。

阿云在卫生间吐了以后,后面又喝了很多酒,这会儿已经醉得像只小猫一样卷在沙发上。

阿霞试着推了推阿云:阿云,起来了,要走了。

阿云丝毫没有反应。

阿霞看看江:哥,没办法,人只能交给你了。

华抱着阿霞,含糊不清的说:人......交给我......我哥......哥,你就放......放心吧!哥,我......我们可先......先撤了啊!

江指指醉倒在沙发上的阿云:你们!就这样走了?!?

哥,你……你也该……该学会照顾女人了哈!华含含糊糊地笑着:霞,我们走……走!

包厢就剩下阿云和江了。江想去卫生间洗把脸清醒下。可人刚走到卫生间门口,还没有进去,就又听见身后阿云翻江倒海的呕吐声。

阿云躺在沙发上已经吐得一塌糊涂:地上,沙发上,阿云自己的身上,到处都是刺鼻的呕吐物。

阿云喉咙还有声音在响,看样子还要吐。

江赶紧跑过去,坐在沙发上托起阿云的头,以免呕吐物涌进了她的鼻子。

阿云干呕了几声之后,又是哇的一下,喷射出一大堆刺鼻难闻的东西。

吐完之后,阿云也醒了。她睁开眼,看着江,但觉天旋地转,身体一点力气都没有。

不好意思!阿云有气没力地说。

没事,江淡淡地说:吐了感觉好点了吗?

阿云只能点点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就是一睁眼,你就不停的在转。

你躺着,我去找服务员拿几条毛巾来。江走到门口:服务员,请来下。

服务生快步走过来:先生,有什么可以帮到您?

麻烦你帮我拿四五条热毛巾过来。我朋友酒喝多了,吐在地上了,也麻烦你通知保洁过来清扫一下。谢谢!

好的,请您稍等。

不一会儿,服务员用一个盘子,端着六条白色的热毛巾过来:先生,这是您要的热毛巾。保洁的老伯迟一点就过来清扫,您这边好了只管离开就可以了。祝您愉快!

江接过:谢谢。要麻烦你先出去下了。

服务生礼貌地退出,带上门。

江用热毛巾先,很仔细地清洁阿云的脸,嘴巴,和头发。然后是脖子,手臂。

阿云的脖子上,挂着一块的玉坠,包厢里灯光太暗,看不出颜色质地,但凭感觉,江觉得这应该是挺不错的一块好玉。

清理好这些部位后,江才发现,阿云的身前也是一片狼藉。裙子也脏得一塌糊涂。

你的衣服必须换下来,不然身上就没有办法清洁。你能自己处理吗?江问阿云。

阿云手臂想用力撑起来,但她根本没有力气.

她无奈又无力的摇摇头:头......晕得厉害!

江想了想,站起来,脱掉自己外面的白衬衫:我给你换上我的衬衫吧。可以吗?

阿云两颊绯红,也不知道是因为醉酒还是因为害羞。她轻轻地闭上双眸,微微地点了点头。

江站起来,关掉了包厢里的灯光。包厢顿时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

江摸索着坐到阿云旁边,摸到裙摆,再轻轻地往上褪去阿云的短裙,阿云努力地抬起臀部和背部,配合江的动作。裙子还算是比较顺利的脱下来了,可内衣,江在阿云丝绸般的后背,摸了半天,也摸不到搭扣。

没......没有搭......扣的,直接......往.......上褪就.....行了。阿云红着脸,蚊子一般地含含糊糊说一句。

江依言,终也顺利脱下。接下来就是要擦干净上面的秽物。

江拿了一种热毛巾,摸索着放到阿云的手里:你自己擦擦吧。

阿云抬手,想握住毛巾,可毛巾却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我......我握不住......毛巾,你......你帮我......帮我擦擦吧......

江略作犹豫,便拿起毛巾,从锁骨开始慢慢往下擦。因为阿云是左侧身子在下的躺姿,所以江便从右边开始擦。当江的手带着温热的毛巾,轻抚上的那一瞬间,阿云的身子触电般地颤抖了一下。

江的内心其实也很慌乱。

终是匆匆擦好了身子,江把阿云抱到另一张干净的沙发上,飞快地给她套上自己的衬衫。

开灯。

江端一杯谁给阿云,把一个干净的垃圾桶拿到阿云的头边:漱漱口吧,吐在垃圾桶里。

阿云满脸绯红,她听话的侧过头。江把水拿到她的嘴边,喂她喝水漱口。

阿云的眼睛却再也不敢和江对视。

漱好口,江把阿云吐脏的内和裙子,拿到卫生间去冲洗。在卫生间的灯光里,江才看清,阿云穿的是一件黑色的蕾丝内衣,没有搭扣,只是几根小小的有弹性的小绳子拉着。江是第一次接触异性的内衣,不敢细看也不敢多触碰,他只是放到水龙头下面,粗粗地把上面的污秽物都冲洗干净。出来,问:你有家人在这边吗?

阿云秀目紧闭,摇摇头。

那我送你回你宿舍吧。

还是摇摇头。

江想了想:那我扶你起来,我们上楼上去休息吧。

你背我。

什么?

你背我。

……

好吧……

江捡起地上的一个空的装酒的纸箱,撕下一大块,递给阿云:等下背你的时候,放在你前面。

江略一侧目,刚才自己递给阿云的纸箱,早已经被她给扔在了地上。

江看着阿云扔掉的纸箱,摇头苦笑了一下。

江入住的楼层,在酒店的二十一楼。

江背着阿云,乘上电梯。电梯快速上升。

你好重哎!阿云快要从背上掉下来了,江托住阿云的臀部,使劲往上颠了颠。

阿云含糊地娇笑着:你……好坏!

什么?江扭转头:哎!你是真的好重好不好!

阿云轻轻扭了扭身子,往江的背上偎得更紧,含糊不清地喃喃道:好……好舒服……

什么?

像……像……船……

江又摇头苦笑了一声。

还好,这个时候的电梯,没有其他客人搭乘。二一一八。江腾出一只手边按楼层,边在心里暗暗庆幸:不然,这么大半夜的,背着这么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孩,别人都不知道会用什么眼睛看自己。

插上取电卡,打开房间里所有的灯,江把阿云放在宽大的床上,给她盖上薄被子:你睡床,我睡那边的沙发。

江打开空调,设定好温度。

忽然,他想到,阿云的衣服还落在包厢里,没有拿上来。

他赶紧放下遥控器,走到床边:阿云,你现在感觉怎样?

阿云经过呕吐之后,酒已经醒了好多。但她的脸颊绯红依旧:好多了。她深深地看着江,眼神迷离。

那好,你先休息。你的衣服落在包厢里,我下去拿上来。空调开着,我不拿房卡了,你只管睡,等下我让服务员开门。

嗯。

没过多久,阿云便听到了开门的声音。江回来了。

江把阿云的衣服,挂在卫生间,打开卫生间的排风。这样,明天早上,阿云的衣服就可以晾干了。

江简单洗漱了一下。洗好,一转身,吓了一跳。阿云不是什么时候,竟然无声无息地站在卫生间门口。她赤着双脚,双手抓着卫生间的门框,脸枕在手背上,静静地看着江。

你怎么起来了?

我也想洗洗。

你行吗?

嗯,应该可以。

那好,你小心点。门别关了,有需要你叫一声。我听着。

嗯。

酒店的这个房间是大大的落地窗。两张大沙发临窗摆着,江搬走两张沙发之间的圆茶几,将两张沙发面对面摆好,两张软软的脚蹬连接在两张大沙发的中间,这样一张简易的沙发床就拼好了。

江到床上拿了一个枕头,然后惬意的躺下试试:也蛮舒服的。透过透明干净的玻璃窗,满城阑珊的灯火,尽收眼底。

江。阿云轻唤。

什么?江赶紧翻身起来。

阿云裹着浴巾,坐在马桶盖上。

怎么了?

能帮我吹吹头发吗?

好吧。江拉开抽屉,拿出吹风机。

吹好头发,江把阿云扶到床边:你早点睡吧,我也去睡了。

去把窗帘拉上吧。阿云柔声道。

江依言,过去拉上重重的窗帘。

过来。

江回到阿云的面前:怎么了?

阿云温柔地看着江,半响:今晚,我是你的。阿云的双手,环上江的脖子。

江认真地看着阿云,轻轻摇了摇头。

为什么?阿云的双眸蓦然有了泪光:嫌我?

江不等阿云说完,竖起右手食指和中指,轻轻按在阿云柔软的双唇上,不让阿云再说下去:我为什么要嫌你?又怎么会嫌你!?你们挣的都是辛苦钱,都是干净钱。只是每个人的想法都不一样。我可以接受别人不同的观念,就像我那些哥们一样,你也知道他们的。但对于我来说,有些事情,只能和自己的女朋友才可以做。和其他无关。真的!江的眼神很诚恳,语气也很诚恳。

那你有女朋友吗?阿云紧盯着江的眼睛。

没有。江淡然。

那我,暂时,做你女朋友,可以吗?阿云眸光闪闪:算我追你!你说过的,你不嫌弃我的职业的。

江微笑:最起码现在你还不是!

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答应啊。江轻轻的把阿云环在自己脖子上的双臂拿下来。阿云马上又环了上去,而且抱得更紧:你和我都已经有了亲密的身体接触了,我不管,你要对我负责任。

江哭笑不得:不是啊妹妹,你讲点道理好不好啊!真是好心没好报,早知道,我叫打扫卫生的老伯给你擦你臭气熏天的身体了!

你敢!阿云杏目圆睁。

好了,你赶紧睡吧。

那我可要L睡咯?阿云盯着江的眼睛。

为什么?江叫了起来。

因为我只能L睡呀!我的衣服洗了全挂在卫生间呀!哦,我的内衣和裙子,好像还是你洗的吧?阿云看着江,柔柔的双眸带着一丝坏笑。

那好吧。我先去沙发睡下,你再.......

江的话还没有说完,阿云已经拉掉了自己身上的浴巾。

江赶紧扭过头。

阿云轻轻却是坚决地把江的头掰过来,正视着自己:江,到这一刻为止,我还是干干净净的我。如果我一定会在这里变坏,那我希望,第一个看见我的男人是你。阿云双目微红,她依然坏笑着,语气却忽然裹着凉凉的哀伤。

江忽然有点心疼,阿云和她的那些小姐妹们,其实只是酒水方在海城KtV的销售人员而已。可在这里消费的很多客人,却默认为她们就是那些所谓的公主。揩她们的油揩得理所当然,轻薄她们也轻薄得理所当然。而她们中的很多人,为了销售,为了业绩,也是为了生活,只能选择挣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她们和男人一杯接一杯地豪情拼酒的时候;当她们一次次地跑进厕所,吐完后出来,接着笑着再喝得时候;当她们衣着性感地周游在男人之间的时候;当她们无奈又无谓地嬉笑着纵容男人在她们的身上动手动脚的时候,没人在意,她们眼底浅浅的泪光,反感和哀伤。

他捡起地上的浴巾,把阿云包上:阿云,不管什么时候,你在我眼里,你都是干干净净的!

这是江的真心话。

阿云凝视着江严肃的眼睛,笑了,晶莹的泪无声滑下:等我真的是你女朋友了,你就不会这么说了。不过,还是很高兴你这么说。

江笑笑。

要不,你也睡床吧!我保证不欺负你。阿云的脸上还挂着泪水,眼睛里却又憋着坏笑。

江微笑着摇摇头:我睡沙发。江让阿云躺好,给她盖上被子。

江关掉房间的大灯,打开睡眠小灯,回到沙发上躺下。慢慢的,他有了一些睡意。

江。阿云轻唤。

嗯。江朦朦胧胧的应了一声。

我睡不着。

我想睡了。江是真的有点困了。

我想问你个问题。

什么问题?江含含糊糊。

你是同性恋吗?

什么???顿顿:不是。

那是我的身材不够好吗?

很好啊。

那你为什么对我一点兴趣都没有?

因为……你醉了,我也喝得有点多了。

可我现在酒醒了。

……半天没有反应。

江?

还是没有反应。

阿云侧起身子,微光中的江,响起来轻微的鼾声。

阿云有点失望地躺下。

第二天早上,江醒来。看了看手表,十一点四十五。快中午了!他伸个懒腰。沙发上睡了一夜,腰有点痛。再扭头看看床,阿云已经不在床上。

阿云。

没有人答应。

阿云!

还是没有人答应。

嗯?走了?江起来,走到卫生间看了看,阿云的衣服都已经不在。再看看床头,一张酒店的信笺上,压着一些钱。江把信笺抽出来,被惊到了。信笺上的字迹竟然是如此的娟秀:江:昨天喝多了,不好意思。这是阿良昨天晚上替你付的台费。你是坦荡君子,我敬重你!钱我也退还给你。另外,昨晚谢谢你!阿云。于今早。

江放下便签,去卫生间洗漱。在刷牙的时候,听到昨晚放在卫生间充电的手机,响起了有新的短信息提示音。江边刷牙,边翻看。是农业银行的发过来的交易提醒短信。信息显示刚有一笔四十万的汇款进账了。江看了下汇款人,是华。江才想起来,昨晚喝酒的时候,华有说那么一嘴。当时江以为华酒喝了那么多,也只是顺便说说,所以也就没有当真。没有想到,现在钱就到账了。

江回了个短信:华,谢谢!借条后补。

华秒回:哥,这个短信当借条就可以了。另外,记得付我利息。等着喝你的庆功酒!

资金到位,江很快在后屿的双坳村,租了一个两间四层双楼梯,简单却清爽的民房。简单装修好后,买进了三十台二手的平车和高头车,招了三十个多个工人,一个小小的车包加工厂就这样诞生了。江给自己的加工厂取了一个厂名:闽中市鲲鹏鞋业加工厂。

当然,和闽中数不清的这类工厂一样,江暂时没有办任何经营手续。

搞好这一切的后,江给向苟生发了一个短信:速来闽中。

很快,向苟生回了一个短信:哥哥,明天坐长途车出发,大后天到。

向苟生,山西吕梁人。

十几年前,江还在涂田工业区的一家工厂上班。

那是一个寒清的秋夜,月色很好。江在瓯江边的江堤上散步归来。在经过一片长满一人高的秋草和芦苇的滩涂的时候,江听到堤坝下面有微弱的断断续续的求救声:救命......救命......

那个时候的江滨路,还十分荒凉。建筑物不多,人很少,也没有路灯。是治安事件的高发区。江站在高高的江堤上,借着月色俯身看过去,一个男生瘦弱身影,正卷缩成一团。断断续续的求救声就是他发出来的。

喂,你怎么了?江边的风很大,所以江只能尽量大声发问。

底下的人痛苦的呻吟着:抢......劫。声音很微弱,也很稚嫩。

那你怎么了?哪里受伤了?江喊道。

底下却没有了反应。

喂!你哪里受伤了吗?

还是没有回应,躺着的人一动不动。

江看看前后,整个江堤上,除了风浪声,一个人影都没有。江从两米多高的江堤上,纵身跳了下去。

借着惨白的月光,江发现,躺在自己怀里的,是一张比月光还要惨白的脸。很年轻,最多十七~八岁的样子。穿得也很单薄,一身脏不拉叽的校服。肚子上扎着一把匕首。鲜血把身上的衣服都染红了。男孩应该是已经休克了,双目紧闭,躺着一动不动。

那个时候,江还没有手机,也没有办法报警。江没有多想,一把抱起了男孩。

人民医院。急救室。

戴着厚厚眼镜的医生简单查看了一下,:你是他什么人?怎么受伤的?

我不认识他。我在江边散步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是这样了。

报警了吗?

我没有手机,也没有时间。直接给送过来了。

眼镜医生看着江,语气有条不紊:人是你送来的,你要先报警的。病人现在是失血性休克。肚子上还扎着匕首呢!要赶紧抢救。所以请你马上去给病人挂号交费。

我不认识他。你们可以先救人吗?等警察找到他家人再交费。江看着年轻医生厚厚镜片后的眼睛。

也许,医生见惯了血腥和生死,又或许是职业素养所致,所以不管情况如何紧急,依然不紧不慢:不好意思,我们医院有规定,我也没办法。

江看看眼镜医生诚恳和憨厚的脸:那我去挂号吧。但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麻烦你摸摸他口袋,看看是否有证件。

眼镜医生摸了摸男孩瘪瘪的口袋和裤袋:什么也没有。

那怎么办?江看着推床上脸色异常苍白昏迷不醒的孩子,想了想:好吧,我先把费用代缴了,你们赶紧抢救先吧!你们谁有手机,麻烦把警也帮忙报一下。

快去交费吧,我等你。医生边查看桌上的电脑边说。

那好,那我现在就去缴费,挂号不知道他的名字挂不了,你们也去个医生吧,把情况给缴费窗口说明一下。江抬腿就缴费窗口跑。一个挂着实习生胸卡的小伙子也快步跟了过来。

轮到江缴费的时候,那个年轻的实习生把脑袋凑到窗口前,和收费的工作人员简单地沟通了一下。

收费员抬眼看了江一眼,冷冰冰地说道:一万元!

江被吓了一跳:预存一万?为什么要这么多呀?

因为病人马上要做手术,要抢救。收费员冷冰冰地直视着江:快点,后面还有人等着呢!

江掏出身上所有的现金,连钢崩算在一起,也就两千来块:不好意思,我现金不够。

下一个!收费员不耐烦地大声喊道。

江边走边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拿出银行卡。挂号窗口的旁边有一个柜员机。插卡一看,卡里余额也才三千多。

怎么办?他忽然想起,戴的家就在医院马路对面的小区。

戴是江的老板,闽中人。和那一代多数的闽中人一样,菠萝大的字,戴也不认识一箩筐。只是凭着闽中人特有的勤劳和聪明,戴也开起了自己的工厂,生意也做得有声有色的。

这个时候,戴刚从自己的厂里回家,洗了手,坐上桌,端起碗,正要吃饭。电话响了,戴右手拿着筷子,左手拿着手机看了一下:喂,江。

戴总。

嗯,江,怎么说?

借五千块钱给我下吧,我急用。

你在哪里?

人民医院。

人民医院?你怎么了?

不是我,是别人。路上捡到的一个人,昏迷中,等着交费急救!

那你交给警察处理就好了嘛!要你交什么费?

不是救急嘛!唉!事情一句话两句话也说不清楚。江说:救人先吧!

真是个笨蛋。戴笑骂着挂了电话。

我出去下,等下回来再吃饭。你先吃吧。戴匆匆拿上黑色的小手包,边穿鞋边对还在厨房忙碌的妻子说。

快点回来吃啊!妻子边忙碌边嘱咐道。

知道了。戴匆匆出了门。

片刻功夫,矮胖憨厚的戴出现在江的面前。他拉开小包,数了五千给江。

谢谢戴总!江接过钱,转身就往急诊室里跑。

要我帮忙吗?戴望着江匆忙的背影喊道。

不用!江头也不会地答了一声。

戴笑着摇了摇头:笨蛋!

交了费,仍旧昏迷不醒的伤者,终是被推进了急救室。

这个男孩便是向苟生。

那一年,暑假刚过,向苟生升高二。可刚开学还不到一周,一天早上,向苟生正在教室里上早自修,班主任过来,轻轻敲了敲他的课桌:到校长办公室去一下。

校长办公室,敲开门,父亲居然也在。

爸,你怎么在这呢?向苟生很是奇怪。家到学校,一百多里地呢。

衣衫褴褛的父亲耷拉着脑袋,站在校长的办公桌前,一言不发。

校长看看向苟生,又看看向苟生的爸爸:苟生家长,你还是自己跟孩子讲吧。

向苟生爸爸微微抬了抬头,看了向苟生一眼,又低下头,依然是一言不发。

苟生家长?校长提醒道。

仍然是沉默。

校长正视着向苟生:是这样的,苟生同学,你爸实在是负担不起两个高中生的学费,他只能在你和你哥哥之间选择一个人继续上学。

然后呢?向苟生盯着自己父亲一直耷拉着的脑袋。

校长不说话,只是直视着向苟生。

凭什么呀?我的成绩比我哥哥好!向苟生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感觉简直是晴天霹雳。他忍不住激动地大声喊道。

校长扶了扶眼镜,满脸的同情:因为你高二,而你哥哥已经高三了。他比你离毕业更近。

可是我喜欢读书,我要读书!向苟生冲着校长大喊。

校长还是那样一脸的同情和爱莫能助。

爸爸!向苟生忽然一把跪倒在父亲面前,大哭起来:爸爸,我求求你了,你就让我把高中念完吧!我一定能考上大学!爸爸,我向你保证,我一定能考上大学的!

向苟生的父亲忽然一下子跪倒在向苟生的面前。他佝偻的背脊不停地颤动着。

爸爸!你起来!爸,你起来,我求求你,你起来!好不好?我不读书了!爸,你起来,我不读书了,我不读书了还不成吗?

向苟生哭着跟着父亲走出了校门。他一边走,一边默默地流泪回首:绚烂的阳光里,诺大的教学楼空无一人。此刻,老师和同学们都在教室里上课。

出了校门,没有看见父亲的马。向苟生才知道,走投无路的父亲昨天把马都卖了,才凑齐了哥哥的学费。他是走了一整夜的山路,才走到学校的。

父亲背着向苟生的行李,向苟生跟着父亲,两个人一前一后,默默地翻上了秋枫岭。

向苟生也不知道,这座山为什么要叫秋枫岭。因为山上一棵树都没有,就是一座高高的光秃秃的黄土高坡。

站在高高的坡顶,向苟生最后一次回首:正好是课间时间,学校的操场上,同学们三三两两的身影,依稀可辨。

他取下肩头的书包,书包如一只断了线的风筝,飞向深深地谷底。

呀!向苟生望着学校的方向,双拳紧握,仰天嚎叫。

那是一段消沉的时光。没有书读,也没有地方可以打工挣钱。向苟生白天睡觉,晚上就坐一宿一宿在窑洞后面的山头上,眼睁睁地看着天亮。

这个年纪的他,是真的迷茫了。他不知道接下来自己该干什么,能干什么。

直到有一天中午,他起来上厕所,掀开被子,却发现炕头上放着皱皱巴巴的二十块钱,和他的书包。

书包里有他仅有的一套换洗的衣服,一条破了个洞洞洗脸毛巾,一个牙刷牙杯,小半条牙膏,十几张温热的大饼,还有两个玻璃罐头瓶装着的汾河水。

向苟生拉上书包,走出窑洞。

天阴沉沉的。

父亲就蹲在窑洞外面的院子里,吧嗒吧嗒地抽着水烟。

向苟生上了个厕所,洗了把脸,回到炕上坐了好一会儿。然后跳下土炕,把二十块钱塞进球鞋的鞋垫下面,背上书包,出了门。

他走的时候没有回头,在经过父亲身边的时候,他甚至都没有看父亲一眼。

四周层峦叠嶂。一条新修的柏油马路,曲曲折折地通向遥遥的山外。

向苟生就沿着这条公路往前走。他要走出这莽莽的大山。他有个比较要好的初中同学,现在在浙江闽中的涂田工业区上班。

他忽然想起,也许自己可以去投靠他。

不时有运煤炭的重型卡车呼啸而过。

天渐渐黑了。家也早已不见踪影。向苟生又累又饿。他靠在路边的一颗大枣树下休息。

这样走,哪年哪月才能走出这大山呢?他想。

这时,一辆运煤的大卡车停在了他的身边。司机下车小便。

向苟生内心忽然一动,他乘着司机不注意,偷偷地溜到车尾。这是很高很大的那种运煤车,光一个车轮的高度就有他肩膀那么高了。向苟生背着书包怎么爬也爬不上去。他探出脑袋偷偷看了司机一眼,司机应该快要小便好了。于是,他赶紧褪下书包,想把书包先扔了上去。结果力气不够,书包只是挂在了车后门的一个铁钩上。

向苟生拼尽了吃奶的劲,爬啊爬,好不容易刚爬上车厢,想要伸手去拿背包,车猛地开动了,巨大的惯性差一点将他抛了下去。他死死地抓住后车门,才稳住了身子。可他的背包,却掉了下去。

向苟生只能无奈地卷缩在车厢的一个角落里,跟着这车一路上翻山越岭风驰电掣,直接到了太原火车站。

在太原火车站,他偷偷溜下来,然后又偷偷地爬上了停在旁边的一列运煤炭的火车上。

这辆火车,则把他带到了金华火车站。而列车刚一进站,他就被站里的调度员给发现了。

向苟生被火车站里的工作人员给轰了出来。

那天的金华,下着瓢泼大雨。

向苟生躲在国道旁的一个闽中餐馆的屋檐下避雨,他又冷又饿。

餐馆前面的空地上,也有很多长途大货车,停在这里吃饭休息。

一辆山东牌照的大货车径直开到向苟生的前面停了下来。然后,一个高大壮实的中年男人拎着一个大水壶跳了下来。

这个男人无意中一抬眼,看见蹲在屋檐下,一身的炭灰,黑得就只剩两只眼咕噜向苟生,明显被吓了一跳。

小鬼,你干吗呀?这一身炭灰黑的,从矿井里逃出来的呀!男人声音雄浑,中气十足。

向苟生看着这个男人,没有说话。

男人善意地笑了笑,进了店里。

不一会儿,这个男人站在店门口,朝向苟生招手:小鬼,过来过来!

干吗呀?向苟生弱弱地问,但蹲在那里没有动。

叫你过来你就过来嘛!男人露齿一笑:你这么大个孩子了,还怕我把你给卖了不成!

向苟生慢慢地走了过去。

来,小鬼!男人把向苟生领到里面的一张餐桌前:这碗肉丝面是你的!我请客。

满满的一大碗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肉丝面,向苟生看着面,吞了一大口口水。

坐下,吃吧!男人有力的大手把向苟生按在凳子上坐了下来。

这碗面,真的不用我付钱吗?向苟生看着坐在对面的这个长相粗犷的男人,很认真地问。

男人又爽朗地笑了,他扭头喊道:老板,这两碗面多少钱?

老板一边在灶台前忙活,一边扭头看了这边一眼:两碗肉丝面,十块。

男人从兜兜里掏出十块钱:老板,钱给你。

老板娘走过来,从男人手上拿走了钱。

现在敢吃了吧?男人看着向苟生,微笑着。

向苟生埋下头,拿起筷子,风卷残云。

小鬼,你还是个学生吧?男人边吃面,边问道。

向苟生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辍学了。他边吃面边含含糊糊地低声地说道。

为什么?男人停下筷子,看着向苟生。

没钱。

你老家哪的呀?

吕梁。

吕梁?这么远?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我要去闽中找我同学。我同学在那里打工的。

闽中?

嗯。

算了,干脆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你吃好了就跟我走吧,我送货去罗阳,正好也是要路过闽中的。不过,我只能把你放在闽中的过境路上的。

真的吗?向苟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小鬼!男人笑着:还没有吃饱吧?

向苟生望着男人,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老板,面条再来一碗。男人扭头对老板喊道,然后回头看着向苟生:你的行李呢?

向苟生低下头:扒车的时候掉了。

男人伸出他的大手,拍拍向苟生的肩膀:没事!男人吃点苦受点难也是好事!到了闽中,好好找份工作,赚点钱,把自己丢掉的东西给赚回来!

就这样,向苟生到了闽中,无头苍蝇一样转了一天,腿都快要走折了,天黑的时候,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他同学所在的那个工业区的那个工厂。

然而,工厂门卫的话,却如一盆冷水,当头浇在已经精疲力竭的向苟生的头上:你的同学早就离职了。

那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向苟生感觉自己简直要昏倒过去,腿都颤抖起来了。

门卫老伯摇摇头:那个谁知道!

那你厂里还招工吗?向苟生可怜兮兮地地望着门卫老伯。

门卫老伯笑了:现在淡季,我们还在裁员呢!再说了,即使招工,没有关系,你也进不了厂啊!

在这个城市举目无亲,身上又没有钱。向苟生连东南西北都不知道。于是,只能露宿在工业区附近的江堤上。也就是这个晚上,几个抢劫的小年轻,趁着夜色,围了上来。

他们把向苟生的身上摸了个遍,除了一张身份证,什么也没有。

他妈的,身上比老子还要干净!他们气哄哄地扔掉了向苟生的身份证。其中一个歹徒恶狠狠地命令:妈的,把鞋子给老子脱下来。向苟生死活不肯。他右脚的鞋底里,藏着他唯一的二十块钱。这是向苟生救命的钱,不是万不得已,他绝不会拿出这二十块钱。几个歹徒也是惯犯,一看向苟生的反应,事情便也猜了个大概。除了鞋子被抢了过去,还被那几个穷凶极恶心生不满的歹徒顺手给捅了一刀。

但幸运的是,在生死边缘,他碰上了晚上出来散步的江。

警察过来,作了笔录走完程序,也联系了向苟生的父亲。

结果,向苟生的父亲不会说普通话。警察说的他听不懂,他说的,警察听不懂。警察只好请对方村里电话亭里的老板替为翻译。电话亭的老板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结结巴巴地说:路太远,他家里穷,没有路费到闽中。他来不了。让你们看着办。

让我们看着办?警察一脸的苦笑。

江留了下来。

向苟生清楚地记得,自己从昏迷中睁开眼,第一眼看见的,便是江。

向苟生也记得,自己醒过来后江跟他讲的第一句话是:小子,你现在除了欠我一条命,还欠我一万个大洋。记得早点挣钱还给我啊!

江特意跟戴请了半个月的假,在医院照顾向苟生。

戴摇摇头:你个笨蛋!但江的请假,他还是很爽快地批准了。

出院后,向苟生便跟着了江,进了戴的工厂。两个人同吃一锅饭,同睡一张床。江待苟生如同亲弟弟。苟生待江也如同亲哥哥。

上次江辞职回家后不久,向苟生也辞职回了老家。回老家之前,他打电话给江,说自己出来也有很久没有回家了,他想回家去看看,顺便也休整休整。

他并不知道,当初自己在急救室抢救的时候,他的父亲,拒绝了警察要他来闽中医院处理和接管他儿子的要求。

江也没有跟向苟生讲这件事情。江知道,有些事情,不能说,也不必说。有些事情,就那样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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