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琰受封宁王的消息传到皇帝手上时,皇帝正在推演晋阳附近的战局。
李守元原本以为他会大发雷霆,皇帝却只是皱了皱眉,说了一句:“李瑾真舍得撂挑子不干,做一个闲云野鹤?”
随即他就不再关心远处的唐国,转而看向眼前的舆图。
原本有一路大周军队是配合西进的,郭无为这一死,不仅这个谋算付诸流水,也让这西路军的位置暴露在了北燕的腹地。
“让党进他们迅速回撤,绕过太原盆地南下潞州,直抵黄河。”
李守元和父亲也曾偷偷议论过此事:只觉得进退维谷有些难办。皇帝毫不犹豫选择了回撤,处于逆境时的这份心智和决断,着实让人佩服。
皇帝指点着地形图:“北燕若是派兵增援梁国,不会去管晋阳,截断我军后路才是上策。他们拦截的目标大概就在团柏谷。”
他用朱笔在地形图上勾出一道。
团柏谷是一条穿越太岳山的谷道,以险峻而着称。
李守元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北燕若是更早得到消息,只需派出一支奇兵,绕道迂回,提前截断周军南归的必经之路……
届时周军前有燕军堵截,后有晋阳守军追击,西路军八万人只怕要陷入绝境!
幸亏郭无为之死是突发情况……北燕知道得也并不比大周这边要早。
皇帝叹了口气:“李琰若是再心狠一些,没有暗中告知徐旻,而是直接勾连郁久太后提前布置,只怕我大周的西路军就要全军覆没!”
李守元颤声道:“陛下的意思是说……李琰这已是手下留情了?”
“彼此已是生死之敌,怎会留情?唯一的可能就是……李琰念及同为汉人血脉,不愿让我西路军被北燕全歼,让北燕有攻入中原腹地的机会。”
皇帝居然露出了笑意:“李琰要么是心怀仁善顾全大局,要么……她比朕更恨北燕这群蛮夷。”
想起她那冰冷诡异、染满杀意的金瞳,皇帝实在不觉得她是什么仁善之人,那就必定是后者了。
唐国远居南方,如无意外,李琰这辈子都不会遇见一个北燕人,为何她对北燕竟会如此警惕怀恨?
皇帝忽然觉得这是一件值得玩味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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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琰倒是不知道大周天子竟能洞察自己的心理,此时的她正在应对各国来使。
今日本是她受封为宁王的典礼。
以女子之身封王,古今罕有,更何况李瑾将军政大权悉数托付于她,这意味着唐国、甚至南方诸国政局的彻底改变。
不仅是吴越、漳泉、南汉派使者来贺,更有几路不寻常的客人,他们的来意竟然是出奇一致。
在宴席上,梁国使者首先致谢,不仅卑词厚礼,更是拿出了金册大印:“宁王殿下对我梁国有恩,我主实在不知该如何报答,愿尊宁王为姐,奉上我国境内的食邑五百户。”
徐旻这意思是:愿意同样尊奉宁王为梁国的王爵,甚至享有本国的封地五百户。
他这边话音未弱,另外一路客人出声笑道:“梁王之心虽诚,但有些悭吝。我主也愿意尊奉宁王为姐,奉上我国的封地五城。”
这说话的是蜀王方彦派来的使者。
方彦如今率领军民揭竿而起,占据了二十多个城镇,不到原来蜀国四分之一的地盘。他的使者敢于这么豪爽,是因为划出的采邑都是在周军辖下,可说是慷他人之慨。
但同样也可以理解为:他邀请唐国进军蜀地,愿意将领土割让。
虽然身处山城天险之中,方彦居然也弄来了金册大印。
最后一个发话的是北燕的使者。
这人看似沉默,一出口更是惊人:“北燕也愿意尊奉宁王为异姓王爵,太后愿与您姐妹相称,重现红妆天下。”
红妆天下是指唐朝从则天大帝、韦后、到太平公主上官婉儿等连续多名女性执政。
郁久太后这一番话,也是拉近彼此关系,说我们都是以女子之身执掌朝政,可以同气连枝,互利合作。
他见李琰不置可否,态度有些含糊,于是继续道:“太后有言:宁王心怀苍生,放了大周军队一条生路,但放虎归山,终成大患。我们两家南北夹击,再加上蜀地起兵,大周王朝无法三线对战,崩溃之势近在眼前!”
李琰微微颔首:“感谢太后盛情美意,不过此事还要从长计议。毕竟,我唐国周围也不消停,攘外必先安内。”
这话让吴越国的使臣为之一颤,揣测她说的就是己方。
李琰冷冷瞥了一眼,话锋一转道:“我唐国虽为大国,却没有战略纵深:金陵城畔就是长江,一过长江就是大周的疆土。这种仰人鼻息的局面,不能再继续下去。”
满堂朝臣和宾客顿时微微骚动:宁王的意思是要收复江东十四州的领土吗?
李琰看到吴越国的使臣明显松了口气,心中微微冷笑。
大殿之内,觥筹交错之声不绝于耳。琉璃盏中光晕流转,映照着满殿公卿、各国使节或真或假的笑颜。
丝竹管弦之音如绵绵云雾,缠绕在雕梁画栋之间,空气里弥漫着酒香、熏香和权力无声交织的气息。
就在这片浮华喧嚣的顶点,李琰站了起来,举杯敬了大家,随后手中捧出一方锦匣。
“今日众邦来会,四海同欢,”她的声音清越,压下了满殿嘈杂。
“我偶得一物,愿与诸君共赏。”
所有视线都聚焦在那锦匣之上。有好奇,有揣度,更有怀疑。李琰唇角凝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指尖轻轻搭上锁扣。
匣盖开启的刹那,只见一方玉玺静静卧于明黄锦褥之上,色蕴青苍,螭虎盘钮,一角耀眼的黄金修补,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第一个失手打翻琉璃盏的,是那位稳重寡言的北燕使臣,酒液泼洒在他袍服上,他却浑然不觉,只死死盯着那方玉玺,瞳孔骤缩。
紧接着,席间传来杯盘轻撞的声响,那是更多人因颤抖而失了分寸。
几位白发苍苍的老臣,身体开始前倾,踉跄着离席,嘴唇哆嗦着,想要看得更真切些。
“这纹饰,这形制……”一位须发皆白的三朝元老,声音嘶哑,仿佛每一个字都耗费了他全身力气,“还有那金镶之角。莫非……莫非是……”
“是传国玉玺!”终于,有人失声喊出了那个震颤华夏数百年的名字。
刹那间,满殿哗然。窃窃私语如同潮水般蔓延开来,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震惊。
这方象征天命所归,自唐末丧乱便杳无踪迹,引得无数英雄竞折腰的至高信物,竟在一个如此年轻的女子手中,重现人间!
李琰立于御阶之上,对周遭的惊涛骇浪恍若未闻,只徐徐伸手,将那方重若山岳的玉玺捧起。
“玉玺蒙尘数十载,天下板荡,苍生何辜?”
她朗声道,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在那一片或惊骇、或狂热、或疑惧的面孔上缓缓流转,“然天命不绝华夏,神器自有归处。”
她的声音依旧平和,却字字千钧,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殿内烛火通明,将她纤柔的身影投映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
这一刻,无需言语,天命已在她手中显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