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惊梧在典籍编修处的工作是枯燥的。
每天就是校对、誊抄、整理文档,日复一日,把人的锐气都快磨光了。
然而,裴惊梧这块璞玉,即便蒙尘,也难掩其华。
一份关于前朝漕运的文书,残缺不全,数位编修束手无策。
午休时,裴惊梧只是路过,无意间看了一眼。
“此处的‘月河’,应是‘玥河’,乃前朝肃宗皇帝为爱妃所改,仅用了三年便废弃,故而史料鲜有记载。”
周围人都很惊讶,一位同样出身寒门的年轻庶吉士,名叫赵屿,忍不住上前。
“裴兄怎么知道的?”
裴惊梧淡淡一笑。
“家父曾收藏过一本《肃宗野史》,略有了解罢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却显露出惊人的学识与记忆力。
自此,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留意这个安静的角落。
尤其是那些没有背景的寒门官员。
他们发现,这位新科探花,没有一点的傲气。
他会和他们一起在午后休息时讨论最新的诗篇。
偶尔谈到朝政,他的话虽然谨慎,却能一下子指出问题关键。
“林都督新政,看似雷厉风行,实则根基不稳,恐难长久。”
“沈传师不过短短两年,就从六品升到了正三品的户部侍郎,其中林都督可是出了不少力。”
“不过,他对林都督的新政,虽没有反对,却也没有支持,林都督看起来对他十分不满!”
短短几句话就让众人恍然大悟。
难怪最近朝堂上有些风声鹤唳,原来是阎王打架,小鬼受罪。
一种无形的信任开始悄悄凝聚。
冯党的人,自然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一个叫钱松的老编修终于忍不住出手了,终于忍不住出手了。
这日,他抱着一堆散发着霉味的竹简,重重地摔在裴惊梧的桌上。
“裴探花,年轻有为,这些是刚地库里找出来的《南疆异物志》,急需整理。上面催得紧,三天内必须校对整理完,列出目录。”
周围人都投来同情的目光。
这哪是什么《南疆异物志》,分明是一堆废料。
竹简散乱,字迹模糊,还有虫蛀和鼠咬的痕迹,错误多得数不清。
三天时间?
就是三个月也未必能整理完。
这明显是故意为难,要他当众出丑。
裴惊梧抬起眼,平静地看着钱松。
“分内之事,不敢言难。”
钱松碰了个软钉子,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夜深了,裴惊梧私宅的书房里,还亮着一盏孤灯。
裴惊梧坐在灯前,面对着小山一样的竹简。
就在这时,密道被打开了。
温弈墨带在前面,
温弈墨穿着方便行动的夜行衣,长发束成利落的马尾,付玉跟在她后面,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
付玉将食盒放在桌上,语气里带着一丝嗔怪。
“就知道你又忘了用饭。”
饭菜的香气,瞬间驱散了书卷的霉味。
裴惊梧看着她,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你们怎么来了?”
“来帮你。”温弈墨坐到他对面,拿起一卷竹简。
“我负责辨认虫蛀、补全残缺,你负责校勘、整理提要。”
付玉不懂这些,待裴惊梧吃完饭菜,就将食盒收好,站在一旁替他们研墨递纸。
竹简一卷卷铺开,墨香混着霉味。
“‘赤焰蚁’,产于滇南沼泽,其唾液有剧毒,但风干后可入药,治风湿。”
“‘鬼面蛛’,图文不符,此图应为‘千足蜈’,背有七星,剧毒。”
……
一个知识渊博,一个过目不忘。
在别人看来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在他们手中变得流畅自如。
翰林院的暗战,如水底潜流。而在另一处,风暴来得更直接。
御史台——大启言官汇聚之地,负责纠察百官,可据传闻上奏。
这里的空气比起翰林院的墨香,多了几分肃杀。
顾之川原本也要跟裴惊梧一起进入翰林院的,但在上任前,却忽然被现在的御史大夫张秉文调到了御史台。
原因是现在的监察御史已经不够用了。
御史台一般设有从三品御史大夫一人,正五品御史中丞二人,从六品侍御史四人,从七品殿中侍御史六人,正八品监察御史十人。
可现在的御史台,连同御史大夫一起,统共才不过八人。
御史中丞和侍御史一个都没有,殿中侍御也才两人,监察御史五人。
至于原因......
无人敢提!
顾之川站在这座灰色的衙门前,深吸了一口气。
他原以为,此处是清流之士最后的壁垒,是悬于朝堂之上最锋利的一把正义之剑。
可当他踏入那道高高的门槛时,才发现,水,到处都是混的。
老御史们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像一尊尊沉默的石像。
年轻一些的,要么跟着林石诣,要么成了冯家的人,还有那些在夹缝中求生存的。
派系分明,界限清晰。
无人理会他这个新人。
顾之川的心凉了半截。
但他胸中的那团火,还没有熄灭。
于是他将自己埋进了堆积如山的卷宗里。
那些泛黄的纸页上,记录着一桩桩被搁置遗忘的旧案。
他一卷一卷地仔细翻阅。
终于,他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目标:云州知府陈德贪墨赈灾银两案。
数额不大,仅三千两。
但卷宗中,人证、物证的记录都相对清晰。
可他不知道的是,这个陈德是林石诣的门生。
他将卷宗反复看了三遍,确认了每一个细节。
然后,他铺开宣纸,提笔写下了人生第一份弹劾奏折。
温弈墨和裴惊梧花了两天两夜,才将最后一卷竹简整理完毕。
裴惊梧不仅将所有内容重新誊抄,勘校了所有错误。
更是在卷末,附上了一份详尽的提要附录,将所有异物的产地、习性、功用,分门别类,看起来一目了然。
这已经不是整理,而是重新创作。
钱松看到这份整齐的文稿和清晰的附录时,原本幸灾乐祸的笑容僵住了。
裴惊梧把文稿递过去,语气依旧平静:“幸不辱命。”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只是在整理时发现原始资料有几处的疏漏。”
“比如这里,把‘断肠草’和‘合欢花’混为一谈,如果真的有人按这个方子配药,可能会出人命。”
“钱编修管理典籍多年,想必是一时疏忽吧?”
钱松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周围传来几声压抑不住的低笑。
月度考核时,负责评议的侍讲孙士江,是冯党的死忠。
他看着裴惊梧无可挑剔的考评文书,笔尖悬停了很久。
最终还是在末尾落下了四个字——“年轻气盛,还需磨砺。”
评级,中下。
消息传出,一片哗然。
几位与裴惊梧交好的寒门官员,都围了过来,满脸愤慨。
“孙侍讲这简直是颠倒黑白!”
“裴兄,你受委屈了!”
裴惊梧却笑了,随手将那份评议文书放到一旁。
他为众人倒上茶,声音温。
“清浊自分,功过岂是一个人能定的?各位安心,努力做好自己的事,总会有云开见日的时候。”
一番话说得众人胸中闷气尽散,反而生出无限敬佩。
这个人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度,是能成大事的人。
夜里,温弈墨通过付玉,转告了裴惊梧几句话。
打压,只会激起反抗,但反抗,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旗帜。
她要帮他把这些散落的火星聚成燎原大火。
三日后大朝会,文武百官分列两侧。
皇上温明谦坐在高高的龙椅上,面色懒散,眼神浑浊。
顾之川手持笏板,从队列中走出,跪在地上。
“臣,监察御史顾之川,有本启奏。”
皇帝眼皮都未抬一下。
“讲。”
“臣弹劾云州知府陈德,于去年冬,克扣雪灾赈灾银三千两,中饱私囊,致使冻毙流民三十余人!人证物证俱在,请陛下圣裁!”
太和殿内一片死寂,无数道目光齐刷刷落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