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路疾驰,经过某处,通的一声,有重物坠地,却是个鼓鼓囊囊的麻袋,骨碌碌滚到路边,好巧不巧,端端滚在宣城郡公府的大门前。
门前守卫带着人就要去追,被身后的同伴低声制止。
与麻袋一同从马车上掉下来的,是一封信。
沉鱼站在拐角处,亲眼看着守卫将麻袋抬进郡公府的大门。
慕容熙瞧见赵媪,应该就能明白。
沉鱼最后往那门前瞧一眼,转身朝停在临街的犊车行去。
青萝跟上,轻声问:“女郎,现在回府吗?”
沉鱼偏过头,隔着轻纱看她。
“不,去永庆寺。”
“可是......您已经出来许久了。”青萝微微抬眼,忧形于色。
沉鱼回过头去。
她原本就是要去永庆寺,半路绑了赵媪,纯粹是巧合。
阴了半日的天,此刻飘起雪花来。
沉鱼不冷不淡道:“每个月十五,夫人总要去永庆寺进香,这两日,她要陪着乔女郎,定是抽不开身,而我,闲人一个,不如由我代她前去,岂不好?”
青萝也不再阻拦,想了想,道:“那还是派人给郎主报个信儿。”
“好。”
沉鱼颔首。
永庆寺香火鼎盛,香客继踵而至。
雪花落地,转瞬化作泥水,青石砖上很快变得湿滑泥泞。
沉鱼先是进香,再求签。之后,由青萝和两个仆从陪着在寺院里简单逛了一圈,便踏出寺门,登上犊车回董府。
落雪天气,长街上空旷,犊车还没驶近,沉鱼就瞧见董府门前撑伞而立的之桃。
果不其然,车子一停稳,之桃踩着湿漉漉的砖石,小跑上前。
“女郎,郎主在等您呢。”
掀开帘帐候在一边的青萝不安地看过来。
想是当街绑人的事儿已经被郎主知晓。
沉鱼钻出车厢,扫了眼一脸惶急的之桃,不紧不慢地下车。
没关系,既然敢做,又有什么不敢当的?
吹了一路的冷风,忽然走进暖乎乎的书房,周身像没入热水,沉鱼舒适得眯起眼。
青萝接过沉鱼手中的风帽,退到门外等着。
沉鱼进去时,董桓坐在案几前,手持文书,有管事垂首站在一侧,低声汇报事务。
见到她,董桓没理会。
他们说的正是董玉乔的婚事。
等了不过一炷香的时间,管事便说完了,董桓又简单交代几句,管事躬身离开。
董桓这才掀起眼皮望过来,半晌,皮笑肉不笑地说,“你现在的胆子愈发大了。”
沉鱼装模作样俯下身,只抬起黑黑的眼睛,一脸无辜,“董公这话怎么说?”
董桓鼻间冷哼一声,没回答。
沉鱼歪着头眨了眨眼,若有所悟,“董公是说当街绑人吗?”
董桓依旧不说话。
沉鱼微笑解释。
“我在车上等了片刻,实在觉得无趣,打算去闹市逛逛,忽然记起每个月十五,夫人都会去永庆寺,眼下夫人陪着阿乔,我想不如由我代为前往,谁知半路遇见一个逃奴,不过顺手绑了个逃奴而已。”
“逃奴?”董桓端详她:“这么说来,你还是做了件好事?”
沉鱼讪讪摇头,“好事算不上,她从前算计过我,今儿不过是冤家路窄,既然落到了我的手上,又怎能轻易饶过她?”转而又道:“您放心,真要有什么麻烦,我自个儿担着。”
董桓没接话,把手上的文书一合,撂到案上,“叫你来是跟你说,本想下个月再送你出府,可看了几遍,下个月实在没什么好日子,倒是这个月的二十二日不错,所以......”
沉鱼脊背一僵,看向他:“二十二?那不只剩六日?”
董桓身子往后一靠,轻轻颔首:“是。”
犹如晴天霹雳。
沉鱼怔怔看着董桓。
只剩六日,能做什么?
杀了临川王?
治标不治本,临川王死了,还会有旁人。
杀了江俨,直接跑路?
那还不如直接杀了董桓,董桓若是死了,依照礼法,她得为父斩哀三年。
三年啊。
这么长的时间,还有什么查不清楚?
可董桓死了,只怕她在董家也没有立足之地......
不过须臾,沉鱼的心思翻了又翻。
董桓瞧一眼垂眸不语的人,温和说道:“急是急了些,不过,该给你准备的嫁妆,我是不会吝啬的。”
董桓不过是怕夜长梦多,沉鱼心知肚明,也不戳破。
“二十二就二十二。”
她站直了身子,没有一丝不情不愿。
听得这话,董桓满意点点头,眼中带了笑:“这才对嘛。”
沉鱼顿了顿,说:“时间这么紧,许多东西来不及准备,我这两日——”
“你这两日就不要抛头露面了,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写下来,我吩咐人去采办,虽是去王府做侍妾,也该讲究一些才是。”
董桓着一身绣了厚重云雷纹的佛头青袍服,端端坐在案几后,这么瞧着就像一团滚滚黑云,暗藏着崩腾的雷电。
本该不怒而威的面上,带着极不协调的和颜悦色,端着一副为她好的口吻,说出来的话却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沉鱼望着眼前的董桓,忽然忆起她未入董府前的那个董桓,凛凛威风,老谋深算。
可住进董府后,董桓对她出格的所作所为一再容忍、迁就,几次说要责罚她,到头来也是雷声大雨点小。
若非知道他们没有血缘关系,她几乎真要以为他是个溺爱子女的慈父。
两人对视半刻,沉鱼微笑低下头:“董公说的是。”
其实,董桓这么长时间的容忍与迁就,不过是为了稳住她罢了。
沉鱼前脚回到晓月馆,董桓身边的随从后脚就带着看守将晓月馆围住。
沉鱼不动声色瞧着。
只剩六天的时间,晓月馆上下忙得不可开交,尤其是之桃。
眼看一日一日过去,第三日,沉鱼已是心急如焚。
期间,她也借着去院落散步的由头,探一探虚实。
这次的看守可与之前的大不相同,绝非一堆摆设。
同时,也坐实了她的猜想,董桓之前不仅是耐着性子陪她玩,还是有意试探她。
被关的这两日都是大晴天,白雪覆瓦,日光耀耀,庭院中破雪而开的红梅,像是封在冰中的火焰。
沉鱼看了会儿,觉得无趣,在寒凛朔风将人吹透前,板着比冰雪还冷的脸往回走。
“回屋吧。”
“是。”青萝跟着踩上台阶。
远处的廊下,之桃指挥着人进进出出,忙忙碌碌。
眼不见心不烦,沉鱼打算换条路。
才迈上台阶,听得院门口响起的问安声。
青萝瞧过去,小声道:“女郎,郎主来了。”
日光下,董桓踩着脚下的影子,昂首阔步而来。
青萝走下台阶,低头行礼。
沉鱼站着没动,冷眼瞧着董桓一步步走近。
董桓往庭院中看一眼,看到几步外盛开的梅花,目光落回沉鱼,待瞧见她身上只穿着昌容色的大袖裙,不禁蹙眉。
“既要赏梅,就该穿戴的厚实些。”
“我若穿得厚了,哪知道梅花有多冷?”
沉鱼没什么好心情,懒得做戏,就连行礼都省了。
董桓步子一顿,愣了愣,看看梅花,看看她,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不过几息,亦明白她心中有气,笑了笑,也不与她计较。
“今天确实是个赏梅的好日子,我都记不清上一次赏梅是什么时候。”
董桓没有再往前走。
沉鱼站在台阶上,董桓要与她说话需得仰视。
无礼、任性,也该适可而止。
沉鱼只好步下台阶,面无表情问:“董公怎么得空过来?”
董桓没回答,只是看她一眼,让青萝回屋去取她的狐裘。
沉鱼想制止,青萝已转身离开。
董桓拐去开着红梅的小路,朝枝干虬曲,披着冰雪的梅花行去。
似乎忆起什么,他眯起眼,在梅树下静静站了良久。
笔直的身躯,舒展的衣袂,萧萧肃肃,爽朗清举,依稀能瞧出他年轻时的风采。
望着董桓的侧影,沉鱼皱了皱眉。
赏梅是假,她就是想窥探墙外守卫们轮值交班的动静。
谁想竟勾起董桓赏梅的雅兴。
青萝去得快,回来得也快,抱着厚重的狐裘走近,帮她穿戴。
厚实的狐裘将她包裹得严实,将寒风挡在了外面。
石子小径,沉鱼踩着雪,挪动脚步,不大的响动引得董桓回过头来看她。
不似朝堂上的威严,也没有流于表面的和善,倒是鲜有的随性小意。
“原本有些话要跟你说,倒也不急于一时,你在府中也住不了两日,不如今日陪我赏赏梅花。”
“好。”
沉鱼听得墙外的动静,点头,又走近几步。
董桓转眸看向延伸至面前的梅枝,带了一丝笑意,问:“你的酒量好吗?”
“我?”
沉鱼被问住了。
因为慕容熙不怎么饮酒,所以她也没饮过几次。
“不知道。”
“不知道?”董桓侧头看向沉鱼,着实有些意外,转而一想,笑说:“那今天试试。”
沉鱼还没反应过来这试试是什么意思,他已转头吩咐随从去准备案几、小炉等物什。
他再看回来,笑道:“正好也该用午膳了。”
沉鱼眼珠一动,立刻招手唤青萝,让她带人去东街买酒和鹅炙。
坐榻和小炉摆好,董桓撩起衣摆坐定,大惑不解:“难道府中的膳食和酒水还不如市井的?”
沉鱼扬扬眉:“偶尔换换口味也不错。”
董桓未置可否。
餐食摆上小几,炉上的酒也温好了。
一杯热酒下肚,像吞了火种,从喉咙一路燃烧至肠胃,沉鱼浑身热起来。
董桓面前的膳食未动一口,酒水已饮了三杯。
沉鱼忍不住问:“董公要和我说什么?”
董桓拎着酒壶的手短暂停顿一下,一边倒酒一边说:“邓妘死了,听说是昨夜死的。”
死了?
沉鱼呆愣半晌。
董桓端起酒盏,也并不着急饮。
“听说她本就吊着一口气,时日无多,乍然听闻邓原离世,悲不自胜、泣不可仰,最终一命呜呼。”
他仰头一饮,微叹:“年纪轻轻,倒也可惜了。”
沉鱼抿起唇,冷眼看他。
董桓像是没察觉,放下酒盏,随口一问:“你想去吊唁吗?”
沉鱼不觉失笑,转开目光,瞧着远处覆着冰雪的屋顶。“我为何要去吊唁?”
“也是,他们如何,早与你没关系了,”董桓点点头,拎壶倒酒:“昨日,至尊命邓原的三子邓延之,顶替其兄长接任江州刺史。”
沉鱼稍顿须臾,想开口问些什么,略一思索,还是将疑问咽回肚里。
那日,在茶肆门口,瞧见背着包袱匆匆而行的赵媪,她好奇跟了一段,发现也不过是往邓府那边去,身处大街,又不好直接动手,只得折返回来。
赵媪说,因为记恨武昌公主害她终身不能有孕,所以才要害死邓妘的孩子。
但,赵媪说的话就一定是真的吗?
真要逃跑的话,为何不选在东街那日逃,偏在邓原死后逃?
董桓连饮两杯,见人仍是垂着眼一动不动,“陪长辈饮酒也这么心不在焉?到底是我试你的酒量,还是你试我的酒量?”
呼呼的风从耳边刮过,沉鱼不接董桓的话,转头看看左右两侧服侍的婢女,将人尽数打发,也不管董桓面前的鹅炙才割了一半。
董桓盯着盘中的鹅炙,很是不满:“你命他们退下,难不成是让我自己动手?”
自割鹅炙,视作不遵礼仪,有失身份。
沉鱼睨一眼,敷衍道:“市井餐食,不用也罢。”
董桓似笑非笑看她。
沉鱼饮一口热酒,握着空杯问:“邓原一直是装病吧?”
*
案几上摊着一卷简策,沉鱼单手托腮,盯着简策上的字,眼睛直发愣。
窗外,是之桃与婢女们的说话声和来来回回的脚步声,嘈杂的声音扰得人心烦意乱,屋中静坐的人却是毫无反应。
半个时辰前,简策就是这样放的,青萝余光看一眼,将凉透的茶水倒掉,添上一杯热的。
屋中只有她与女郎两人,没人开口说话,静得只剩沥沥的茶水声。
明天过后,女郎就要被送去临川王府。
女郎去,她也得去。
她不像之桃那么迫不及待,反而愁眉苦脸。
有婢女急急忙忙走进来。
“女郎!宫里来人了!”
静默的两人一齐望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