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的风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
一只雪白的海东青撕开灰蒙蒙的天,没入连绵的营帐,猛地扎进最中间那座华丽的王帐。
帐内暖炉烧得正旺,沈决闭着眼,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着。
翅膀扇动的声音灌入耳朵,他眼皮动了动,睁开一道缝,狭长的眼睛里精光一闪。
他抬手,海东青稳稳落在他手臂上。
解下腿上的铜管,捻开蜡封,一块布条掉进掌心。
他用指尖捻了捻那块从内袍撕下的布料,质感熟悉。
展开,是王简那手烂熟于心的字迹。
“一切顺利,帝体日衰,待时而动。”
沈决的嘴角勾起一丝轻蔑的笑。老东西,总算还有点用。
他手腕一翻,那块布条便像一张废纸般,被他随意地扔进火盆,瞬间卷曲,化为灰烬。
时机到了。
沈决站起身,理了理锦袍,走出王帐,直接走向那顶更大的金色帐篷。
“国师,快来,尝尝刚送来的马奶酒!”北狄王正跟几个部族首领喝酒,见他进来,大笑着招手。
沈决没动,他弯下腰,头垂得很低,但说出的话,帐中没人敢反驳。
“大王,动手的时候到了。王简的消息,蔺宸快不行了,朝堂不稳,边防跟纸糊的一样,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一个络腮胡首领放下酒碗,瓮声瓮气地问:“国师,不是说要等他们自己先乱起来吗?”
“等?”沈决扫他一眼,眼神轻飘飘的,“现在,我们去点那把火,就能让他们乱起来。”
他摊开军事地图,手指重重戳在一个红圈上。
“雁门关粮仓,大蔺北疆三十万条人命的过冬粮。烧了它,不用我们动手,顾家军自己就得哗变。到那时候,我们铁骑南下,大蔺的北大门,就是我们的!”
北狄王被他说得血冲上头,一巴掌拍在桌上。
“好!就听国师的!”
他扭头看向帐下最勇猛的将领,“巴图!给你三千精骑,马不停蹄,把那粮仓给老子烧成灰!”
一个壮得像熊的将领大步出列,右拳捶胸:“大王放心,巴图保证,一粒米都不给南边人留下!”
沈决看着巴图的背影,满意地笑了。
蔺宸,你个毛头小子,跟我斗,还嫩了点。
......
三天后,深夜,天上连点月光都没有。
三千北狄骑兵的马蹄都用厚布包着,踩在地上没半点声音,像一群鬼影,摸到了雁门关外的山谷。
山谷里,巨大的粮仓黑压压一片,只有几个巡逻兵扛着长矛,打着哈欠来回走。
巴图撇了撇嘴,看那几个哨兵跟看死人没两样。
国师说得没错,这防备松得跟娘们裤腰带似的。
他一挥手,身后的骑兵像狼一样扑上去,连声音都没发出,就把那几个哨兵的脖子给抹了。
粮仓大门被轻易撞开。
巴图提着刀带人冲进去,火把高高举起。
可下一秒,所有人都傻在原地。
巨大的仓库里,空得能跑马,地上只有车轮压过的印子和一些散落的草绳。
“将军,空的!”
“这边也是!”
报告声接二连三,巴图心里咯噔一下。
不好,中计了!
他刚想喊撤,外面突然响起一声凄厉的号角。
紧接着,四面八方的山坡上,火把一瞬间全亮了,连成一片火海,把整个山谷照得跟白天一样。
数不清的大蔺士兵从黑暗里冒出来,弓拉满月,刀已出鞘。
一个洪钟般的声音在山谷里炸开。
“镇北侯顾烈在此,等你们很久了!北狄的崽子们,既然来了,就把命留下吧!”
下一秒,箭矢像黑色的暴雨,兜头盖脸地砸下来。
......
捷报传回京城,是五天后的事。
蔺宸正在御书房批折子,福安捧着八百里加急的军报,跑得脸都红了,一路冲进来。
“陛下!大喜!北疆大捷啊!”
蔺宸手里的朱笔没停,眼皮都没抬一下。
“念。”
“镇北侯顾烈于雁门关外设伏,将来犯北狄三千精锐全数歼灭,活捉了敌将巴图。我军伤亡不足百人。”
福安念完,御书房里安静得可怕,没人敢出声。
蔺宸批完手头最后一份奏折,才搁下笔,拿过那份还带着风沙味的战报。
他扫了一眼,就扔在桌上,语气平淡,“知道了。”
沈曼曼站在旁边磨墨,只觉得后颈一阵发凉。
【我靠,这操作......杀人还要诛心啊。】
【这狗皇帝早就挖好了坑,连顾盼兮她爹都提前调过去了,就等着沈决往里跳。】
【这一仗下来,北狄元气大伤,沈决的脸怕是都要被打烂了。】
【最惨的还是王简,这下彻底成了一颗没用的废棋。】
怀里的蔺娇娇打了个哈欠,懒洋洋的奶音在两人脑子里响起。
【便宜爹这手可以啊,一石二鸟。】
【既把敌人坑了个底朝天,又顺便试了试顾家的忠心。】
【老阴逼本逼。】
蔺宸拿起那份战报,递给福安。
“去静心别院。”他吩咐。
“把这份捷报,一字一句,念给太傅听。”
福安躬身接过,脸上的喜色收得干干净净,换上一副公事公办的严肃。
“奴才遵旨。”
......
城郊,静心别院。
王简这几天,度日如年。他天天都在等,等北狄那边的消息,等沈决给他带来惊天动地的好消息。
结果,他等来了福安,和那份要命的捷报。
福安站在床前,展开战报,用他那又尖又细的嗓子,拖着长音念着。
“......斩敌三千,俘其主将,扬我国威......”
福安每念一个字,王简的呼吸就急促一分。
他靠在床头,眼前不受控制地闪回自己当年作为帝师,在朝堂上指点江山,百官俯首的画面。那些荣光,那些权势......
福安那不阴不阳的声音还在继续,像一把钝刀,一下下割着他的神经。
“太傅,您瞧,陛下心里还是有您的。这么大的喜事,头一个就让奴才来跟您分享。”
“您呐,就安心在这养着,外头的事,有陛下操心呢。”
王简全身像筛糠一样抖,喉咙里挤出“嗬嗬”的破响,却说不出一个字。
他死死瞪着福安,想说什么,想骂什么,却一个字都挤不出来。他明白了,他全明白了。
蔺宸从头到尾都在耍他。
那封让他看到希望的血书,是假的。
他不是什么里应外合的棋子,他只是个诱饵。
一个用来钓沈决上钩,用完就可以扔掉的,又老又没用的诱饵。
他所有的心气、所有的希望,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噗——”
一口黑血,伴随着喉咙里最后一声绝望的咯响,猛地喷溅而出,染红了雪白的被褥。
他身子一软,彻底倒了下去,眼睛瞪得老大,直勾勾地看着帐顶,没了气。
......
北狄王帐。
“废物!一群废物!”
北狄王咆哮着,把桌上的东西全扫到地上。
沈决跪在中间,脸绷得像铁,嘴唇抿成一条线。
三千精锐,一夜之间,一个都没回来。
这是北狄十年来,输得最惨的一次。
一个部族首领看准时机开口:“大王,这事太怪了!我们的人怎么会正好掉进埋伏圈?肯定是有人泄密!”
所有人的目光,全盯在沈决身上。
沈决后背一僵。
他一声不吭地退出来,回到自己的营帐,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
他没有发怒,而是冲到巨大的沙盘地图前,手指在上面疯狂地移动,嘴里念念有词,脑子里一遍遍地推演着整件事的每一个环节。
情报,是王简的。计划,是他的。问题在哪?
王简叛变了?不可能,他全家老小的命都在自己手里,他不敢。
那是......
他的手指猛地停住,瞳孔骤然收缩。一个可怕的念头让他浑身发冷。
从一开始,那封情报就是蔺宸让他看到的。
王简,早就不是他的棋子,而是蔺宸反过来咬他一口的毒牙!
他,沈决,北狄的国师,运筹帷幄,自诩天下第一智者,竟然被那个他根本看不起的毛头小子,当成猴耍了!
智商被彻底碾压的耻辱感,比战败本身更让他无法忍受。
“啊——!”
他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怒吼,猛地一挥手,将整张桌子连同上面的沙盘地图全部掀翻在地。
木制的兵棋和沙土撒了一地,就像他那被碾得粉碎的计谋和尊严。
他双目赤红,死死望向南方,牙齿咬得咯咯响,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那个名字。
“蔺、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