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寿宫、养性门外。
德妃一袭妃位吉服,恭恭敬敬再次下跪抚鬓,如此三跪三肃之后,方才被宫女搀扶着踉跄起身,然而一回身,便看到了贵妃的仪舆!
德妃瞳仁一缩,忙不迭又跪倒在地。
贵妃仪舆缓缓落地,舜英被岁余搀扶着下来,冷眼瞥过一旁跪迎的德妃,亦只是随意一瞥,便不加理会,兀自进了养性门。
德妃额头已经沁出了一层冷汗,看到贵妃进去了,这才松了一口气。
乐寿堂中,暖煦宜人。
“臣妾给太后请安!”舜英笑靥如花,盈盈问安。
年已三十,仍是姝色无双,匆匆岁月竟丝毫没有在她脸上留下痕迹。太后不免啧啧称奇,这个贵妃……昔年昌平行宫的那些“流言”难不成竟是真的?
太后心下百转千回,但都按下不表,她招手唤了贵妃上榻上落座,复又问身边的乌云嬷嬷:“德妃可走了?”
乌云嬷嬷忙不迭唤了个小太监问询一通,这才回到太后跟前复命:“德妃娘娘在门外跪了正好半个时辰,方才已经跪了安,自行离去了。”
竟然已经跪了满了一个钟头?舜英兀自抿了一口茶,太后宫里的茶虽好,但泡得太浓了,苦涩味已经十分明显。太后这把年纪,喝这种浓茶,不怕影响睡眠吗?
默默放下茶盏,舜英打量着太后微蹙的眉心,便笑着说:“德妃似乎是告罪之意。”
太后脸色仍旧有些不快,“之前在园子里便是如此了。”每日跪半个时辰,不多不少,也不嚷嚷。
“哦?”底下人倒是不曾告诉她此事。不过也是,她不喜欢德妃,岁余自然不会多嘴。
“五公主怕是要心疼了。”舜英莞尔笑道。
太后端着脸说:“宝音倒是未曾多言。”
哦?这可不像五公主的性子,除非……德妃提前叮嘱了。
“为了赢得太后宽恕,德妃可真是尽心啊。”舜英笑眯眯说着风凉话。
太后板着脸,一副不近人情的样子,“她要跪,便叫她跪。”
太后虽说也的确是个体恤嫔妃的人,但毕竟是久居高位之人,这么多年还从无人敢欺瞒,甚至利用她呢。太后当初看在五公主的面上,没有问罪德妃,甚至主动替德妃抹了这一份罪责,但不代表太后心里原谅了德妃。
舜英眼底暗光流转,虽然太后不是轻易能打动的人。但德妃……这一翻“请罪”倒是拿捏得十分到位,半个时辰,不会跪坏了膝盖了,也就算不上“道德绑架”。但每日跪半个时辰,这份诚意,可谓是与日俱增。
这个度,拿捏得很是到位。
三日五日,太后不动容,那就三个月五个月,乃至三年五年!只要有毅力,还怕老太太不心软?
哪怕五公主不帮着德妃求情,五公主也终究是会心疼亲娘的。五公主又侍奉在太后身边,太后怎么可能一直铁石心肠下去?
正在此时,五公主宝音亲自端了点心瓜果进来。
果不其然,那小脸黯然无光,一双眼睛已经有些湿润了。
太后看在眼里,暗暗叹了口气,宝音就是太孝顺了。
舜英见状,便索性道:“太后娘娘,不管德妃是否真的知错了,她也算是颇有诚意了。太后只当是看在温宪的份儿上,就宽宥她这一回吧。”
太后露出诧异的神色,毕竟人人都知道,佟贵妃最是厌恶德妃。今儿这太阳是打哪儿出来了?贵妃竟然替德妃求情?
舜英只是不想看德妃施展水磨工夫,来一点点磨掉太后心中的不满罢了。
与其让德妃一点点达成目的,倒不如劝太后“宽宥”德妃,免了德妃的每日自罚。如此一来,太后对德妃的不满便会依旧保留在心底。
后宫之中,攻心为上啊。
“她这样成天来请罪,四阿哥与五公主面上也不好看啊。”舜英叹了一口气,一副慈悲怜爱的模样。
太后不由想起,四阿哥好歹是孝懿皇后的养子,贵妃对四阿哥也一直颇有关照。
“何况,若真叫德妃每日这样长跪,五公主和四阿哥难道要一直眼睁睁看着?”舜英一副不忍心的样子,“四阿哥已经为她失去了王爵。还有温宪……可都快哭了。”
这话一出,叫温宪公主蓦然红了眼圈,眼里的泪珠晶莹地打着转,到底还是落了下来,“皇祖母——”
温宪公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滚滚而落。
“额娘她是真的知错了,她还一直叮嘱我,千万不要在皇祖母面前为她求情。但是——眼见着额娘日日长跪,儿臣实在不能无动于衷啊!”温宪公主深深叩首,“求皇祖母,就宽恕额娘这一回吧!”
看着温宪哭成这般模样,太后又如何能不动容,“唉,你这孩子啊!”
太后拍了拍自己的膝盖,“罢了罢了!传话给德妃,哀家宽恕她了,她不必再来长跪请罪了!以后也许她每日照常进殿请安。”
温宪公主含着泪花,露出了释然的笑。
“多谢皇祖母,多谢贵妃娘娘!”温宪又再三叩首。
太后又笑着打趣说,“给贵妃再泡一盏茶,记得要淡一些。”
“是,儿臣这就去!”温宪忙不迭擦干眼泪,下去亲自泡茶了。
舜英一怔,原来太后发现她不喜欢喝浓茶了啊,莞尔一笑,“多谢太后。”
温宪走了,太后脸上的笑容也转瞬失去了,“倒是便宜她了……”
舜英暗笑,就是要让德妃得了这点小便宜才好。
“其实臣妾今日前来,是有一事要请太后做主。”舜英连忙郑重其事地道。
“哦?”太后不免疑惑,眼下后宫也没旁的大事啊。
舜英拢了拢鬓角,柔声道:“臣妾忽然发现,身边的贴身宫女,年纪最大的已经有二十五了。后来一问才晓得,宫女竟然要满三十岁才可出宫。”
舜英露出了慈悲的神色,“臣妾也年满三十了,深知到了这个年纪,已经是老了。”
太后打量着贵妃那张皎若秋月的脸庞,太后笑着揶揄,“你这张脸蛋,哪里像三十?又哪里老了?”
舜英酝酿了良久的情绪竟被太后一语打断,一时间,竟是怎么也接不上了,只好笑着撒娇:“太后娘娘,臣妾这是在跟您禀报要紧事儿呢!”
太后笑呵呵点头:“好好好,贵妃继续禀报吧。”
舜英连忙再度捡起那副悲悯之态,“宫女到了三十岁,即使出了宫,也难有好归宿,更遑论生儿育女了。”——虽然舜英对这种事情完全不感兴趣,但不得不承认,这世间大多数女子都是盼着嫁个良人,再生几个孩子的。
毕竟这个时代可没有养老保险,人老了,能依靠的也就只有儿女。
若不嫁人,何来儿女奉养?
三十岁才离宫的宫女,不是给人做教养嬷嬷、要么就是继续做针线活,等老了,十有八九晚景凄凉。
“所以臣妾想请太后开恩,宫女若能在二十五岁就出宫,虽比寻常人晚了许多年,但年纪还不算老,亦能婚嫁生育,也算是不耽误终身了。”舜英说着便已起身,朝着太后郑重一礼。
太后听得颇为感慨,“哀家素知你有慈心,不承想,你对底下的奴才也有这等怜悯之心。”
贵妃倒是真心信佛的!太后心中暗道。
“宫女满三十才可出宫,是入关以后便有的规矩了,哀家纵然有心修改,也得问过皇帝的意思才成。”太后拉起佟贵妃的手,柔声道,“不过这点小事,皇帝想来不会拒绝哀家的。”
舜英一脸大喜,连忙屈膝再谢:“多谢太后恩典。”
太后笑吟吟道:“别的嫔妃,有了得用的宫女,那是巴不得在身边多留几年,你倒是好,恨不得早早都送出去嫁人。”
说到此处,太后心念一转,便低声叮咛道:“此事莫说是你的主意,哀家会对外宣称,这都是哀家的意思。”
舜英一怔,其实她倒是不怕被后宫嫔妃敌视。只不过老太太竟如此细心,还要替她背黑锅,舜英也不免有些感动。
“太后娘娘……”
太后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你呀,虽有慈心,但做事总是太冲动。时常一不留神就得罪了人。”
太后叹着气摇了摇头,这副不长进的样子,倒是跟萨仁一路性子。
想到此,太后又不禁笑了,“哀家的身份摆在这儿,总没有人敢怨恨哀家!”——毕竟二十五六、二十七八岁宫女,往往已经是各宫嫔妃的心腹、最起码也是得力人手。
若冷不丁被裁了,各宫妃子又岂能不怨恨?
“多谢太后娘娘。”舜英连忙再度屈膝致谢,又忙补充道,“臣妾倒也不是要把超过二十五岁的宫女都赶出宫。毕竟也不是所有宫女都盼着出宫嫁人的,比如臣妾的陪嫁宫女岁余,便是怎么都不肯离宫婚嫁。否则,臣妾早就独独给她求了恩典了。”
太后心想,佟贵妃倒是个疼人,可惜竟养出个白眼狼。
“所以臣妾建议,让年满二十五岁的宫女不妨自行选择,若有执意留下的,不妨转为教引嬷嬷。”宫里教引嬷嬷身份可不低,俸禄也比宫女高出不少呢。不过教引嬷嬷是负责教导皇子、公主礼仪的,嫔妃宫里素来少有,除非皇帝额外恩赐,否则宫女满三十,便会直接出宫。
太后微微颔首,“你倒是思虑周全。”让各宫留一两个心腹,转为教引嬷嬷,如此倒也能消弭不少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