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云庵,厢房。
烛火摇曳,映照着安庆大长公主瞬间失去血色的脸。
她听着林稚鱼复述卢诚的供词,身体僵硬得像一尊雕像。
当听到是自己无意中的“提醒”,让谢九经察觉危险,并最终下达灭口令时,她放在膝上的手猛地攥紧了凤穿牡丹的裙裾,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没有尖叫,没有泪水。
她只是死死地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眼神从最初的难以置信,逐渐化为一片荒芜,仿佛所有的生机和信念都在一瞬间被抽空了。
“……是我……”许久,她才万念俱灰地开口道,“原来……竟是我……害死了他……”
她慢慢抬起头看向林稚鱼,那原本威风凛凛的凤眸,现在就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痛苦与自嘲。
“他生母早逝,在宫中过得艰难。我把他从小带大,护着他,支持他,把他推上皇位……我把他当成亲生骨肉一般疼爱……”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钝刀子割肉,字字泣血,“他却因为怕我夫君阻碍他的路……就……就下了杀手……”
她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沙哑悲凉:“谢九经……我的好侄儿……你真是……我的好侄儿啊!!”
她的话没有说完,忽然身体剧烈一颤。
“噗——!”
一口鲜红的血,毫无征兆地就从她嘴里喷了出来,染红了身前的波斯地毯,点点猩红甚至溅到了林稚鱼的裙摆上。
“殿下!”林稚鱼吓得脸都变了色,一下子就冲了过去。
安庆大长公主已经双目紧闭,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人事不省。
她的手还死死攥着胸口,仿佛那里有无法忍受的剧痛。
“来人!快传大夫!快!”林稚鱼扶住她瘫软的身体,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
室外的侍女和心腹闻声慌忙涌入,顿时乱作一团。
***
京城里医术最好的大夫大半夜的就被请来了,又是扎针又是用药的。
林稚鱼一直在外面守着,心里七上八下的。
她预想过安庆大长公主会愤怒,会崩溃,却没想到真相的打击如此致命,竟让她直接呕血昏厥。
终于,里面屋子传来消息说,殿下醒了。
林稚鱼赶紧快步走进内室。
就看到安庆大长公主靠在靠枕上,引枕上,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
她那双曾经威严锐利的凤眸,此刻黯淡无光,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与死寂,仿佛一瞬间苍老了二十岁。
她瞧见林稚鱼的时候,眼神稍微动了那么一下,声音嘶哑虚弱:“你,过来。”
林稚鱼照着她说的走过去了,到床边就跪下:“殿下,您感觉如何?”
安庆大长公主没有回答,只是死死盯着她,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渐渐重新凝聚起一点冰冷的光。
“现在,告诉本宫……”
“你背后的人,到底是谁?”
林稚鱼知道,此刻的安庆大长公主,心已经死了大半,剩下的,唯有复仇的执念。
她不再犹豫,再次郑重叩首。
“回禀殿下,臣女林稚鱼,效忠之主,乃是当今兰陵公主——谢苓。”
安庆大长公主的眼中闪过一丝波动:“谢苓……?
“没错。”林稚鱼抬起头来,目光清澈而坚定,“殿下,您被自己最亲的侄儿背叛了,还失去了心爱的人。兰陵公主,也不过是被自己最亲的弟弟和未婚夫当做棋子。”
“这世道,何曾公允地对待过我们女子?无论我们付出多少心血,维系家族,扶持至亲,最终都可能被轻易牺牲。”
“甚至……被自己最信任的人,从背后捅上致命一刀。”
她看着安庆大长公主那双没什么生气的眼睛,一字一句,如同宣誓:“兰陵公主立誓,要打破这千百年来对女子的不公!”
“她不仅要向背叛者复仇,更要问鼎天下,证明女子并非只能依附、只能牺牲!她要做这万里江山的主人,为后来者,开一条不一样的路!”
安庆大长公主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放在锦被上的手,指节捏得发白。
许久,她缓缓闭上眼,一滴浑浊的泪珠从眼角滑落,没入鬓角的白发中。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那里面所有的痛苦和脆弱都消失了,只剩下冷酷和决绝。
“好……真好……”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回去告诉谢苓……我……答应了!”
“凭什么庸碌无能的男子可以坐拥江山,贤明有才的女子却要被困守后宅,相夫教子?!”
“凭什么他们可以为了权欲,肆意杀害我的驸马,我却连报仇雪恨,都要倚仗他人?!”
她指着窗外的天,厉声质问,像是在质问这不公的世道,又像是在质问自己被辜负的一生。
“这世道,对我们女子,何曾公允过一天!”
她猛地将目光转回林稚鱼身上,那眼神,灼热得能将人烧成灰烬。
“你回去告诉谢苓!”
“只要她敢为这天下的女子,开此先河!”
“我这条残命,我毕生的经营,我手里所有的人脉……余生,皆奉她为主!”
“本宫会动用所有的人脉、财富,以及本宫这张老脸,助她……夺了这天下!”
“她要的,不只是复仇,是皇位。本宫要的,也不只是谢九经的命……本宫要他亲眼看着他最在乎的江山易主,要他尝尝……被至亲颠覆的滋味!”
“从此刻起,她谢苓,便是本宫选定的……新君!”
烛光下,旧的羁绊已在背叛中彻底粉碎,新的秩序,将在复仇的火焰与女性的野心中,浴血重生。
当天晚上。
林稚鱼又拿起笔,给在江南的谢苓写了一封信。
信鸽带着她的密信,冲破京城的夜色,向南飞去。
信纸上,依旧是寥寥数语,却重若千钧。
旧案已雪,长公主盟。
京中砥柱已成,静待殿下凤还。
江南的夜,潮湿而温软。
谢苓就站在窗前,指尖轻轻捻着那张从京城飞来的薄薄信纸。
纸上没有林稚鱼惯有的娟秀字迹,只有几个字,力透纸背,带着一股决绝的血腥气。
“旧案已雪,长公主盟”。
她看完了,信纸便在她指间化作飞灰,悄无声息地散入夜风里。
稚鱼不愧是京城第一才女,竟能在短短时间内查清二十年前的旧案,还与安庆大长公主成功结盟。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她喜爱吃斋念佛的父皇,当初竟然如此心狠手辣吗......
权利总是能让人变得面目全非。
她站在窗前,久久地凝视夜空,清冷的月华照在她脸上,明暗交映,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身后,夜风吹动纱帘,翻飞如浪。
忽然,她听见一声飞鸟低鸣,于窗外的夜色里转瞬即逝。
谢苓无声微笑,转身走向书桌。
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四个字。
稳若千钧。
掷地有声。
——静待凤还。
江南这边这盘棋,也该到收尾的时候了。
三日后。
临安城最繁华的十字街口,今日却被围得水泄不通。
黑压压的人头攒动,将临时搭起的高台围成了一座孤岛。
百姓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听说了吗?今天要公审那个大善人王善!”
“什么善人啊!呸!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坏蛋!”
“我邻居家的孩子,就是被他那个慈幼局给骗走的,到现在都没回来呢!”
“天杀的!今天可要看清楚,官府到底会不会给咱们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