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延舟的言外之意再没那么明显。
他就差把那话直接说出口!
天元帝此刻真是觉得自己该庆幸眼前站着的还是臣下,不是儿子。
裴延舟要是他亲生的儿子,此时此刻还不知道悔说出什么话来。
生气吗?竟也谈不上。
有关于梁家那些事,这几年再也没有人敢和他聊起,连贵妃也不外如是。
曾经不知道多少次,午夜梦回,他会想起梁家父子征战的那几年。
四海升平,真正的海晏河清,那确实是有大功于朝的。
因为裴延舟的一句话,天元帝沉默了好半晌,到头来还是端着帝王威严呵斥他:“你放肆!”
裴延舟双膝一并跪了下去:“臣此刻所言或许放肆,可是官家,臣还是那句话,善如何其无辜——”
他拖长尾音,却丝毫没有因为天子可能会龙颜震怒而退缩,反倒更加挺起胸膛来:“官家或许不知,过去三年,善如长在长乐侯夫妇手中,受了颇多磋磨,甚至阴诡算计,妄图将她下嫁奸佞小人,谋害她性命以夺取梁将军和柳夫人生前留下的那些产业。
倘若梁将军父子尚在,又或是三年前的案子官家彻查清楚,还梁将军父子公道,追封推恩,臣想来她也不至于过得如此。
到头来还要写信到京城来求救——可即便是来了上京城,有卫国公和臣三婶百般维护,外头的那些人还不是算计她,盯着她吗?
官家,臣知道这些话本不该说。
梁将军父子战死沙场,真情究竟如何,官家心里是明白的,如今这般处置,一定有官家的为难之处。
身为人臣,本就该为官家分忧,不应当为一己之私平添官家烦恼。”
裴延舟说到情真意切处,索性伏地,叩首下去:“臣所言并非想求官家为梁将军父子平反,来日就算善如为臣新妇,臣亦不敢为了她贸然上折求官家彻查昔年的案子。
只是想请官家可怜臣的一片真心,也可怜善如这几年过得不易,赐一道指婚的圣旨,成全臣,也给善如些体面尊贵。”
天元帝当然明白。
裴延舟今天站在福宁殿请旨赐婚,一定说服了家里,连卫国公都点头同意了的。
就算他不赐婚,裴延舟也娶定了梁善如。
方才那话才是真心的,这道圣旨,不过是为了给梁善如多添几分尊贵,叫外面的人看着,这乃是天子赐婚,意义当然不一般。
然而……
天元帝心中也有顾虑。
这道圣旨给出去,朝臣对三年前兵败一案恐怕又有想法,毕竟梁善如是遗孤,平白得了这样好的婚事,还能是因为什么呢?
天元帝深思熟虑过后,到底松了那口气。
他揉着鬓边太阳穴处,长叹一声:“罢了,罢了,就依你,这婚,朕赐了。”
不为成全别人,就当是全了他和梁绩的君臣情分。
这三年他不下旨彻查,始终没能还梁绩一个清白,此番就当作对他留在世上唯一女儿的弥补,也是他目下能为梁绩做的最后一点事情。
“持让,你是不是觉得,朕很无情。”天元帝起身,缓步下来,竟亲自扶起裴延舟,“梁绩辅佐朕,一生戎马,战功赫赫,这些年边关平定,八方来朝,少不了梁绩的功劳。”
他叹气,似是在追忆往昔:“昔年他为兵马大元帅,从无二心,唯一的儿子也自十四岁就被他带上了沙场历练。
梁家父子这一生,都奉献给了朕。
然而三年前平山坳兵败,朕——时至今日,朕都没下旨彻查当年真情,没能还梁家父子一个公道。
持让,你一定在想,天家无情,是不是?”
“臣不敢。”裴延舟顺势起身,跟着天元帝重回了拔步床上坐下,“臣说过,知道官家有为难之处,况且梁将军父子一生忠勇,在天之灵,必定也知道官家为难,绝不会怪官家无情的。”
天元帝哂笑:“你会哄朕,朕听得出来。”
但裴延舟并不完全是哄天子而已。
在朝中数年,什么魑魅魍魉没见过?
他想梁将军父子虽是武将,然而对朝廷里这些人心险恶,一向也是知道的。
官家坐龙椅,掌生杀大权,却也要顾全大局。
而这所谓大局,从古至今,曾令多少忠良蒙受不白之冤,又何止梁绩父子二人。
裴延舟想了很久,才说:“臣虽然觉得该还忠良以清白,但方才那些话真不是哄官家高兴。”
他想,这些年天元帝放任李弘豫照拂善如,大约也是心中有愧,觉得以此能够弥补一二,所以才不追究李弘豫,也没有勒令李弘豫不许日次行事。
但这些弥补,其实也没多少用处。
善如三年过得不好,天元帝一无所知,李弘豫不也完全不知情吗?
裴延舟其实不怎么高兴得起来,哪怕赐婚的圣旨他求到了。
因为他总算意识到,这些年善如就好似一件货物,无论对谁来说。
官家用她来弥补自己心中的愧疚和亏欠,李弘豫则是拿她当块活招牌,笼络人心,以此达到自己的目的。
他那句善如何辜,竟……
裴延舟心头泛起阵阵酸涩:“官家心里还记得梁将军父子,臣相信此案早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
况且官家为臣和善如赐婚,臣会用往后余生善待她,珍重她,官家就当是臣替您分忧吧。”
替他分忧?天元帝笑了声:“你说这话,回头叫她知道,还当你有几分真心?”
“真心从来不在于臣说了什么,而在于臣做了什么。”裴延舟答的极自然,十分顺理成章的就把话给接了过去。
天元帝便又盯着他打量:“你有这么多的真心,却忍得住不问卢氏之事?”
提起卢氏,裴延舟脸色变了一瞬,但他知道轻重缓急,于是说:“官家肯为臣赐婚,已是对臣莫大的恩宠,至于别的,臣不敢贪心,再多求官家。
卢氏所作所为,在劫持贵女之前,还有放印子钱这般要紧的罪行。
官家圣意裁决,臣不敢有别的话说。”
他略想了想,顺带着就把卫国公给带上了:“卫国公,亦是此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