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贵妃一双凤眸细细眯起:“你在威胁本宫?”
锦箨笑了:“娘娘抬举奴婢了,娘娘如此运筹帷幄,奴婢怎么敢威胁娘娘呢?奴婢只是觉得,与其步步相逼,闹得两败俱伤,不如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娘娘以为如何?”
她走后,云夏才忧心忡忡道:“娘娘,您真的信她吗?”
意贵妃细细捋着手上银鼠皮笼套的毛发,只觉摸起来不如往日顺滑。她漠声道:“她既敢来要挟本宫,必然是志在必得了。何况她说的也是不无道理,与其两败俱伤,不如止戈兴仁,省得到头来白白为他人作了嫁衣。”
云夏面色微微踌躇,而后慢慢道:“娘娘,奴婢觉得,玥昭容有此人于六宫中行动自如,一着不慎,只怕会纵成大患。”
意贵妃声音幽冷:“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养虎为患这种事,绝不能出于本宫手下。”她的眼底掠过一丝狠戾,“本宫道出入宫正司的人是谁,如今想来,必然是她了。宫正司内,定有此人援引。宋湘宁安插了这么一枚眼线在此,本宫如何能不谨慎。”
“那娘娘欲如何?”
意贵妃慢条斯理:“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后宫中潜流暗涌,而前朝早已掀起了滔天巨浪。起因是由钦天监监副呈上的一卷奏折,称荧惑守心为灾,然而荧惑亦有‘执法’之象,其所犯之星官,才为灾源根本。二皇子之命格,才是真正的‘劫煞’坐命。其生辰八字,与国丧之期、新朝初立之动荡暗合,此非带来福泽,而是纳国丧之哀煞、叛乱之兵煞于一身。先帝驾鹤西去,国丧未过,淑妃娘娘便诊出有孕,恰是应了当时的国运之劫。故而先帝龙驭上宾不足一年,逆王便敢兴兵作乱。此非三皇子之过,实乃二皇子命格引动了国运中的潜伏之煞。
反观三皇子,怀胎时天降甘霖,破获贪腐,此乃‘圣主临朝,贤子降世’之瑞兆。其命格非是‘枭神夺食’,而是‘伤官佩印’,贵不可言。星象所示,非是煞气冲撞,而是帝星之侧,隐有辅弼小龙诞生,二龙同朝,光耀紫微,方使群邪退避,荧惑才需以慎执法,涤荡奸佞。而禳星祈福时灯化碧焰而灭之法事异象,正是那真正身负煞气之人,试图以邪术污蔑真龙,故而触怒神明,显化此兆。
不只监副如说,便是永绥殿受谕前来的高僧亦进言道其观三皇子眉宇间有‘金光纹’,乃为‘贵胄护国运’之相。而青烟盘旋方散,非为煞气所缠,盖因畏惧真龙之气,为辅弼贵格才略显羁停。而所谓‘煞气’,不过是旁人灾厄之气,误引至此罢了。
当宋湘宁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她手中绣着虎头鞋的银针一顿,没入指间,洇出了几滴血珠。
雪信见状一急,忙要取了药物来替她敷裹,宋湘宁却一把拉住她,春山颦颦:“消息可准确么?”
雪信眼中噙着泪,她点头道:“修仪娘娘亲自派人送的话,奴婢仔细问了几遍,错不了的。”
“不好。”她怔怔地松开手。
雪信不解:“娘娘,眼下风头调转,理该璟元宫那儿慌得六神无主,咱们该高兴才是呀。况且令家远在西北,只怕京城的事要传到那边还有一阵呢。”
宋湘宁摇摇头,她叹息:“眼下我也只不过是破釜沉舟孤注一掷了,原也没指望她能全心全意来帮我,果然居心叵测,不只要将淑妃拉下水,还要一并也让我湿了鞋袜。”
“娘娘……”
宋湘宁放下手中的绣活,凝神道:“朝中必有大臣偃风倒戈,说溟儿与皇上是‘二龙同朝’之相,可护大靖百年昌荣;而二皇子的灾厄之气,若长留宫中,恐还会引祸端。会从一开始奋力央求送溟儿出宫避祸而转至请皇上下旨让二皇子离宫祈福。”
雪信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惴惴道:“这恐怕不是好事。”
宋湘宁惋然:“历朝历代,没有君王不忌惮有图位之私的臣子,哪怕是他的亲骨肉。意贵妃此举,无疑是要让皇帝猜忌我们母子有不臣之心。”
雪信忙道:“可如今娘娘被禁足,瑾修仪也应了娘娘的话一直避着嫌,皇上再怎么疑心,也该想到咱们是做不成此事的呀!”
宋湘宁苦笑一声:“帝王若真起了疑心,还会为我等考虑这些?”她低声絮语道:“罢了,往后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了。”
自星象之祸横出后,接连几日上朝皆无一丝安稳。这日诸臣列班御前,又是庭议纷纭。
都察院左都御史张誉景率先出列道:“陛下,臣闻《易》书有云:‘天垂象,见吉凶。’今钦天监副使既已明言,二皇子命格与国运相冲,引动煞气,致先帝早崩,逆王叛乱。此乃上天示警,关乎社稷存亡!前朝不乏有因皇嗣体危病弱而送出宫抚养之例,故臣冒死以闻,为保我大靖国本安稳,恳请陛下遵先朝前议,速送二皇子出宫,避煞化灾。此乃舍小情而全大义,为天下苍生计也!”
左佥都御史陈赋亦随之道:“陛下,臣以为江大人所言甚然。殿下出宫,不只为国朝安稳,亦是为自身驱邪化凶,避灾求稳。先汉巫蛊之祸后,戾太子刘据满门受株,其孙刘病已,幸得掖庭令张贺暗中养护,流落民间数年,避过朝野之祸,后才得以复位皇室;晋室八王之乱时,琅琊王司马睿恐遭迫害,远离中原,南渡建康,暂避朝乱之祸;唐朝泽王李上金之子李义珣曾被诬陷流放,却得幸避祸于显州岭南一带,后为玉真公主上表复位。此三例皆为皇子避祸宫外的明证!既有天象所警,不可不察,皇嗣乃国之根本,天下大义所系,一朝预示龙脉为煞气所困,恐为天命昭然。若可因此而弭灾消厄,岂不为天佑我大靖?”
他转向璋佑王,复对上座恳切道:“璋佑王为宣宗皇帝之子,乃我朝皇室德高望重之辈。且较穆亲王远离京城,肃亲王贵体欠佳,璋佑王殿下更宜担此重任。”
兵部尚书林之向上前拱手,言辞颇为激烈:“陛下,二位大人所言万万不可!命理煞气,虚无缥缈,岂可尽信?二皇子乃陛下血脉,更是开国功臣令氏之后!其外祖舅父,镇守西北,浴血奋战,功在社稷,泽被苍生!其身所流负乃忠勇报国之热血,岂是区区‘煞气’二字可以污蔑?尔等文人,只知空谈星象,可知边关将士为国抛头颅、洒热血之忠贞?!若真将二皇子送出宫,岂不是告诉天下人,陛下疑令氏忠勇,寒了西北将士的心?先汉韩信功高震主,刘邦疑之而夺其兵权,终致陈豨叛乱。今若因命格疑令家,恐重蹈此覆辙,更是斥陛下为倒行逆施之暗君庸主!”
临川阁学士时言反驳道:“林尚书此言差矣。功臣之德,陛下自有封赏,然天道伦常,不可混淆。钦天监副使乃朝廷命官,早已言明三皇子命格之贵,在于‘辅弼帝星’。前日禳星大典,长命灯碧焰之事,更有得道高僧以贵胄之言所禀,岂可颠倒黑白?至于二皇子命格,监副所言,亦非空穴来风。岂不闻《礼记》有言:‘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先帝之崩,逆王之乱,时间上与二皇子降生吻合,此非臣等妄言,乃天象时序所示。若因顾念功臣之后而罔顾天意,只怕非但不能安将士之心,反会动摇国本,令天下人侧目!”
林之向闻言更是勃然大怒,几乎是指着时言喝道:“时大人,你口口声声天意时序,分明是含沙射影,意指令家功高震主,其血脉不祥吗?陛下,臣等武人,不懂那么多弯绕,只知忠君爱国!令家满门忠烈,如今竟受此奇耻大辱!若因此等莫须有之事处置二皇子,岂非让边疆数万将士心生兔死狐悲之戚?若军心动摇,边疆不安,谁还为陛下守这万里江山?!臣看这监副满口胡诌,口风之变如此之快,安知不是为玥昭容收买,意在保亲子而害他人?辅弼帝星,二龙同朝,好大的口气!”
公西韫坐在龙椅上,听下面嘈杂一片,脸色愈发难看,他猛地一拍龙案,怒喝道:“够了!这是朝堂大殿,不是市井闹集!朕还没死,这大靖的江山,还是朕的江山,岂容尔等各自为政?”
天子之怒如雷霆之势铺面而下,谁都未料到一向以仁爱孝悌为称的温和帝王也会有如此赫斯之威的时候,一时都被唬了住,朝堂上顿时鸦雀无声。随即纷纷叩首谢罪:“臣等该死,望陛下恕罪。”
公西韫气极反笑,目光沉沉扫过殿中众人:“汝曹何敢?!身为大臣,日日食君之禄,仰万民膏脂之供,却不思国事,只盯着宫禁寸处不放!借天象之事搬弄口舌,妄议朕之皇子,是视朕为无道昏君吗!”
袁政亦是面色不善,他望向林之向,冷言道:“林大人,令家之功,陛下从未或忘过。论功行赏,封邑赐爵,何时有过薄待之举?且功臣之后,更应谨守臣节,大人以边关将士相胁,是何居心?莫非圣主之决策,还需卿等以刀兵谏之?陛下之心,即是军心;陛下之意,即是天意。岂可由臣民妄议生事,若传于四海,可不谓滑天下之大稽!原来我大靖礼仪之邦,竟是一群不识尊卑之节的狂狷之徒么?”
而林之向今已年过花甲,为官三朝,在先帝时便任有尚书一职,自然不会为一个资历浅薄的青年官员所教,不顾圣君在上,继而慷慨陈词,激昂相辩,更将象笏置于地上,叩首出血,直言一辜负先帝所托,二违拗今皇圣意,三愧担欲加之罪,与其恶贯千秋,不如以死明志。说罢拖着颤巍巍的步子便向金銮柱撞去,要自证清白。
诸臣自然大惊,连忙上前阻止。幸而林尚书年已逾半,行动并不刚健有力,周围不乏有身强力壮之人,惊慌一时,终是拦了下。
而帝王更是怒火中烧,林之向此举俨然是居功自傲,目无君父。开口先帝,闭口先帝,毫无自省之意。怒斥了两句岂有此理,拂袖而去。
因此,朝会之事由君臣闹得不欢而散而告终。
而闹到如此境地,当然是不可宣扬于外的丑闻了。朝臣们都是讳莫如深,生怕招致帝王迁怒或是党派非难,更不愿惹上争储立位之嫌,故而一个个三缄其口,出了宫门只字不提。
待传入宋湘宁耳中,也只是君臣为天象之论所言不和,两方大臣各执一词,一派力挺二皇子出宫避祸,一方主张三皇子为国分忧。
饶是宋湘宁素来沉静安稳,也为爱子的前途命运急得直掉眼泪:“淑妃母族在朝中素有威望,世人却不知我宋家是谁,僵持到最后恐怕遭殃的还是溟儿!”
篱落、雪信都围在一旁劝她:“娘娘别怕,皇上如此疼爱殿下,定然不舍得将殿下送出宫的。”
宋湘宁戚戚摇首:“不成的,不成的。君心是最不可测的东西,我怎能把我们母子的后半生寄托在皇帝的恻隐之心上啊!”
她二人听此话吓得脸色一白,急忙跪下道:“娘娘,此言可是犯上之语啊!”
宋湘宁坐立难安,罕见地动了怒,发火道:“本宫犯上,难道朝廷上臣子们借鬼神说妄议皇子就不是犯上吗?臣子们说得,本宫就说不得!”她的眼泪扑簌簌往下掉,“不行,我一定要想法子保全溟儿,哪怕舍了我这条命不要,也必须护溟儿无虞。”
雪信膝行上前,含泪道:“恕奴婢斗胆多一句嘴,皇上与娘娘情意匪浅,倘若娘娘可以见到皇上的面,求一求皇上,或许此事尚有一线转机。”
宋湘宁连连应道:“对、对,我要见到皇上,我要求他放了溟儿。”心中经历了一场大起大伏,让她竟有些六神无主起来,“可是,可是我现下被禁着足,如何能见到皇上?”
雪信眼中掠过一丝凌厉:“娘娘,门前看守的侍卫并不全似眼看着那般铁面无私,不乏有贪财爱物之人,只要我们能给瑾修仪透了风声去,修仪娘娘一定会知道怎么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