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毕,太皇太后的眸光徐徐掠过帝王,声音略低了几分,却不乏魄力:“过后来慈宁宫,哀家有话问。”
公西韫自然应允,行礼送毕后旋即回身,脸上鲜见地现出了戾色,重重怒意化作一声冷笑:“如此计谋屈于后宫之中当真是栋梁摧折,朕及前朝诸臣皆叹望尘莫及!”
六宫听得帝王此语,焉有不慌者,尚未坐定一时,复又端衣长跪。宋湘宁扶着腰身,动作略慢了慢,却被帝王伸手制止,只让她安坐。
太皇太后的离去在意贵妃的心里漾起一片涟漪,应当是如解倒悬之得,但她眉间却颇负怔忡之色,并不安宁。她微一顿首,绮药福了福身,悄然退了下去。
公西韫将茶盏重重搁于桌上,寒目在孟常二人身上来回凝睇一番,最终落于常怀修身上,森冷道:“那张治冻疮的方子,是你送去绛茗轩的么?”
常怀修哆嗦着磕头,哭喊道:“回皇上,那方子是微臣送去的,可臣实在不知那委角盒中怎么会有皇上的御方,臣冤枉啊!”
卫昭仪嗤笑一声,鄙夷道:“皇上,这四个人满口胡诌,互相攀咬,臣妾看,不让他们吃点苦头是必定吐不出真字了。皇上圣躬事繁,何必白白耗在这些人身上。臣妾愚言,不如将他们一并送去宫正司,不信撬不开他们的嘴。”
公西韫漠然不语,目光却缓缓巡过意贵妃的面容,似乎有所沉思探询之意。
意贵妃肃然一凛,正凝神间,一道沉音如雷贯耳于她的耳畔:“贵妃,你可知罪?”
她眸光一颤,容色镇定道:“臣妾知罪。臣妾愧对皇上与皇后娘娘厚望,枉任统摄六宫之职,纵容宫人生事,以致宫闱不安,惊扰皇上与太皇太后圣体。臣妾无颜以对,自请奉上金宝凤印,卸去掌宫之职,降为妃位,以此赎愆,略慰愧心。”
公西韫凝望着她,似要从她的脸上看出什么。但她的恭谨温默与往日并无一丝不同,只是眼中蒙上一层晶莹,似是忍屈负冤。他微微侧首,长身而立,宛作沉思。
殿中人无不屏息凝神,眼见帝王不作言语,他们自也不敢出声。唯有瑾修仪暗有急色,不知皇上此番无端召孟长沐所来为何意,心里总有惶惶难安之感;又觉胃中翻腾,颇有不适。瑾修仪眉心微曲,勉力看向帝王,而见他神情阴郁,亦不好出言相扰,只得静观其变。
殿内正是安静,外间却起了些许动静。不多时,一声活泼清稚的童音便在室中响起:“母妃!”此音方出,瞬时就给肃寂的宫中带来了融融生气。
小女童像一只欢快的蝴蝶翩翩跹跹飞扑而来,向主位跑去。她正是今上膝下唯一的女儿,惠安公主公西璧。因自幼得意贵妃亲自善教,故而见此众妃齐聚的场面,她也并不生怵,一行一动甚见教仪:“儿臣给父皇母妃请安,各位娘娘安。”
意贵妃眼眶一热,抑下眸中泪意,公主方一过来便伸手抱住了她:“璧儿。”
公西韫见女儿到来,心中的欣意使眉间的郁色冲淡了几分。俯首见跪了一地的宫眷,长眉拧而继舒,淡声道:“都起来罢。”
他向公西璧招了招手,揽过女儿,笑问道:“璧儿怎么来了?”
“姑姑们教我读书,璧儿听姑姑的话读完了,才想着来母妃这里玩。”公西璧仰起脸,小酒窝欢欢喜喜地鼓起来,颇为玲珑可爱。
公西韫揉了揉她头上的小鬏儿:“姑姑们教璧儿读了什么书?说给父皇听听。”
公西璧眼睛亮亮,甚为得意:“璧儿读了章献高皇后编写的《内则》,又听她们说了高皇后生前德望,璧儿好生敬佩!怪不得璧儿常见母妃捧着《内则》习之,还念着要学高皇后的贤德,好为父皇母后分忧。”
“璧儿。”意贵妃轻轻唤了她的一声,似是想令其止语。
公西韫眸中闪过一丝复杂,望向女儿的目光却尽显温柔,哄她道:“你母妃品端行正,自也教得你这个小机灵鬼儿灵心慧齿。父皇同母妃还有些事情料理,璧儿先和嬷嬷们到偏殿玩一会,好不好?”
公西璧对意贵妃时会撒娇躲滑,但于这位父皇却素来最乖巧不过。闻言自是点头,脆升升地应下随宫女们往偏殿而去。
宋湘宁经历这半晌,又瞧了这一幅父慈子孝的画面,焉有不知。且仔细思来,也已然明了今日诸举意下如何。虽如此,到底孕中受苦累多时,心之不安却比不上身上难过。抬眼望见瑾修仪目下难安,又示意贵妃惺惺作态,遂冷然正色:“贵妃娘娘德布六宫,仁民爱物,今如此引咎自责,实在叫嫔妾等惶愧奚如。只是嫔妾念及娘娘美誉,今日之事尚且未明,若此番便让娘娘责躬省过,一来恐生非议皇上独断专行者,二来也叫人腹诽心谤,以一己之意胡乱揣摩娘娘君子之腹。故而还应彻查此事,以免娘娘白遭非难。”
意贵妃含泪扬面,很快又不忍垂眸,向公西韫哀哀道:“皇上,玥妹妹此言固然有理。只是臣妾含冤负谤并不要紧,只是恐惊扰皇上与太皇太后圣体,兼之皇后娘娘千秋节将至,臣妾不敢因此间统管不力而延及往后之计。臣妾愿水忏祈福,护皇室无虞,略表补过拾遗之心。”
宋湘宁嘴角微微上扬,容色尽显柔意,又情之切切:“娘娘之心上达天听,自会得神明垂悯,佑我大靖福泽。只是如今既已惊动太皇太后,若此事不明不白地论处了,待日后太皇太后问起,皇上竟无适言相告。既二位太医已至御前,不若皇上便问上几句,看他们是如何答话,也好过草草敷衍而结。想来贵妃娘娘也不会全然为一己自慰之心,而不顾皇上于太皇太后孝悌之义了。”
意贵妃眼底渐冷,然而笑意不减。面色含戚愈显弱质纤纤,只对皇帝温柔小意道:“皇上,臣妾也觉玥妹妹所言在理。既如此,不如皇上便问一问,明正清白,也未免那有心人日后搬弄是非。”
公西韫默然半晌,长长叹了一声,拂袖回身而坐,冷冷道:“宫中长久不得安宁,今日之事甚而算计到了朕的身上。朕就顺了搬权之人的意思,看一看这浪究竟是如何翻起,听一听朕的身边还有何人于朕阳奉阴违,献媚他主。”
他的眼风淡淡扫过座下,李常德忽觉脊背生寒,登时便悉其意。不及拭去额间薄汗,即抬步上前,对地上所跪之人严声问道:“孟大人,你可知私传御案是何等罪过?”
孟长沐容色自若,郑重叩首:“皇上明鉴,微臣不敢私泄圣躬脉案。皇上的药方皆是臣亲送亲收,万不敢假以他手。”他伏身再拜。
帝王深眸幽幽,似在沉吟。意贵妃莲步轻移御侧,接过云夏递来的新茶,为案上青釉荷叶纹杯缓缓斟上些许,方柔声道:“皇上,孟太医一心侍主,为圣命是从,想来他未必敢做有违圣主之事。只是他即便不敢,他人又焉知无此心呢。皇上若真要查,不如一并交与宫正司吧。劳皇上与六宫姐妹们辛苦半日,臣妾实在难解咎责。皇上若信与淑妃妹妹,臣妾愿分卸执宫之职,将六宫赏罚司令之权交由妹妹处置,望宫里往后再无诟谇,井然雍穆。”
瑾修仪气血一涌,顷时喉中作呕,将适间才用的茶水一口一口全吐了出来。盈烛大惊,忙奉了帕子,又为她抚背顺气。瑾修仪心下悲怒难耐,又之体怯不胜,深色的水洇很快便将鲛绡尽然濡湿。
殿中的嫔妃皆被她此番情形惊了一惊,尤是淑妃正且喜且疑于意贵妃之言却亦是颇负讶然地看向她。相比之下,意贵妃也显得镇定许多,只是有一瞬投瑾修仪的目光含了些许思忖。
公西韫神色微变,不好看多时的脸色缓和了下来,和声道:“瑾修仪怎么了?”
宋湘宁未料瑾修仪反应如此大,愈上前关切,携她离去。然而一念思索过,她却向皇帝道:“皇上,瑾修仪素来身子娇弱,想来如今在殿下久坐多时,劳神费思,又不胜暑热,才觉不适。嫔妾却也觉乏了,有皇上与姐姐们明决,嫔妾想同瑾修仪先回宫中暂歇。”
说罢,便扶着兰若的手起身略行了半礼。触到她手心湿腻,且微微发颤,宋湘宁紧紧握住,似要让她安心。
见其应允,她又道:“只是嫔妾有一请求,孟太医为嫔妾安胎多时,乍然换去,只怕皇嗣会不大安好。嫔妾请皇上允孟太医照顾嫔妾母子至皇嗣落地,再行处置。”
不及帝王声言,璇妃即含了不屑道:“玥宝仪此举未免太恃龙裔之贵而生自矜之意,孟太医是当事之人,不予以审问如何能彰明事情原委?即便孟太医并未蓄意泄及皇上龙体之况,但依皇上之意,圣疾既是由孟太医所照看,那此番御方外传,无论如何也与孟太医脱不了干系!”
璇妃此言一出,不只宋湘宁面冷不霁,意贵妃黛眉也稍稍颦起。她如此煞费苦心,可不是想让璇妃身陷其中。她心里暗暗作叹,乔静初心计不深,素来行事略欠审慎,这是她的坏处,却也是她的好处。难为自己苦心孤诣地调教她。不过,若都如裴歆落那般口蜜腹剑,叵测难料,倒是难以驯为己用了。
“圣上曾亲言玥宝仪腹中之子为大靖贵子,为我朝带来国运。自宝仪有孕以来,岭南贪断,关中雨至,岂不为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之象?玥宝仪自然是母凭子贵,不然太皇太后也不会亲命女官来为宝仪安胎。”
一道庄严沉着的女声自宫门处稳稳而入。众人望去,竟是掌事姑姑夏氏端容进殿。只见她头戴素色绫绸镶青金石乌纱罗帽,身着一袭玄青织金绫边杭绸官服,步履沉稳,容止端庄,缓步而行,气度之威俨然不逊前朝为官数载的中堂阁老。而旁人或许不知,帝王贵妃却明眼看出其所着虽非礼祀冠服,却是太皇太后昔年亲赏的圣赐之服。
她行步御前,极为端正地行了一礼。而后便听帝王和声免礼,继而着人赐了座。
嫔妃们亦是敛容正色,未曾露出半分小觑之意。夏氏是伺候了太皇太后多年的人,后又成了皇上的乳母,皇上于其素来敬重,颇为礼待,皇后亦然如是,更何况她们这些妃妾。
璇妃虽因被她驳了话而难免不豫,却也不好再出言发难,为免惹了皇帝不快,遂只得悻悻作罢。
“姑姑怎么来了?”公西韫问。
夏姑姑神色从容,徐声而道:“奴婢自尚宫局回绛茗轩时,见玥宝仪从皇后处尚未回。此间应是宝仪受诊安脉之时,奴婢顾念宝仪及龙嗣安泰,故问了宫人,才知宝仪是来了唐福宫。”
这话说的恭敬,却处处透着锋芒。嫔妃们不欲与其相诘,遂眼观鼻鼻观心,彼此只是缄口不语。
意贵妃闻此淡淡含笑:“夏姑姑一向克尽厥责,如今得太皇太后亲命,自是无有不尽心的。”
公西韫面色稍定,温和笑道:“姑姑经世已久,稳重练达。也唯有姑姑照看,皇祖母与朕才能放心。玥宝仪今日颇有些受累,既如此,便随姑姑一同回宫罢。”
宋湘宁起身欲退,公西韫微微抬手,示意她不必行礼,而后又道:“孟长沐是朕亲命为你安胎的太医,现今你的月份大了,朕也不想再让你徒增困扰,便让他在你身边照看知龙胎落地,也算略作将功折过。待皇嗣出世后,再论功罚。”
宋湘宁婉声应下,待谢恩后,即听其定了今日之论:“适才贵妃所言,朕思其在理。今日起,便由淑妃翊辅贵妃司掌宫闱中戒令谪罚之事,另章贵人温恭懋着,毓质温良,即佐二人共同协理六宫,以明庭风,正宫纪。常怀修,发宫正司。两名宫女先回其所,暂且押置听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