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珠儿这句附耳之言,像一滴清水落入滚油,在苏赢月心间“刺啦”一声炸开。
她下意识轻声反驳,“莫要胡说。”
话虽这么说,她的目光却不受控制地,飞快地朝沈镜夷瞄了一眼。
恰沈镜夷看过来,她的目光与他的,在空中撞个正着。
苏赢月怔愣一瞬,随即快速移开。但她却脸颊发烫,心也咚咚咚地直跳。她垂下头,浓密的眼睫急速颤动,试图掩盖心底的慌乱与一丝甜意。
陆珠儿看她这般,笑得愈发灿烂,正欲再说两句,却见苏赢月递来一个毫无震慑力的“威胁”的眼神。
苏赢月眼波流转,瞄到正含笑欣赏手杖的外祖父,顺势自然问道:“珠儿,你父亲送的手杖着实称我外祖父的手,你可知你父亲那位好友,还擅长做些什么别的精巧物件?”
陆珠儿立刻挺直腰板,一脸与有荣焉,“周伯伯可是军器监数一的老工匠,手上功夫可厉害了,就没有他不会的。”
闻言,苏赢月眼睛一亮,“竟如此厉害?那不知他可擅长修补精细的木器嵌饰?”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珍视与惋惜,轻声解释道:“我母亲留给我一个螺钿首饰盒,前些时日被我不慎摔了一下。”
“导致边缘的贝嵌有些松脱,花纹也损了一角。我遍寻城中工匠,皆说此物精巧,难以复原如初。”
陆珠儿一听,几乎不假思索地伸手,“月姐姐快把首饰盒给我,我去求周伯伯,保证给你修得天衣无缝。”
苏赢月当即脸上露出笑容,命青岫速去取来。
陆珠儿将首饰盒带走,不过两三日,便来对她说修复需要些时日,请她宽心等待。
苏赢月听了心下稍安,却也忍不住挂怀,但每隔两日,陆珠儿都会跑来告知她修复的状况,她便也安下心来。
十日后,清晨。
苏赢月挽着外祖父在庭院散步。
毕士安拄着那根杉木手杖,忽然叹道:“这手杖着实称手,近来走路都轻省不少。制作它的周工匠,手艺当真了得。”
“可不嘛!”苏赢月眼带笑意,“母亲留给我的那个螺钿首饰盒,京里多少匠人都说修不了,只有这位周匠人能复原。昨日听珠儿,今日就能送来了。”
话音刚落,就见大门打开。
陆珠儿带着一个年轻郎君,急匆匆跑过来。那郎君一身工匠短衫打扮,低着头,双手紧紧抱着一个用布包裹的物件。
苏赢月猜想应是来送首饰盒的,脸上笑意更盛,迎上前去,“珠儿,是首饰……”
她话说到一半,就见那年轻工匠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了下来,将首饰盒高高捧过头顶。
苏赢月这才看清,他双眼红肿,脸上泪痕未干,因压抑着哭泣,身体不停颤抖。
苏赢月惊,看向陆珠儿,“珠儿,这是怎么了?”
陆珠儿一脸沉重,“月姐姐,他是周伯伯的徒弟石头。周伯伯他、他昨夜没了。”
“没了?”苏赢月脸色一僵,“之前不是好好的吗?”
石头抬起头,一脸泪水,声音嘶哑:“求贵人为我师父做主,我师父、他死得古怪。他、他身子一向硬朗,怎么会睡一觉就?”
他抽噎两声,“他修完这盒子时还好好的,还笑着说总算不负所托,怎么转眼就……”
他泣不成声,捧着首饰盒的双手剧烈颤抖。
苏赢月接过盒子,轻声道:“你慢慢说,把你知道的,全都告诉我。”
就在这时,沉稳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下一瞬,沈镜夷便到了她身旁。
苏赢月看向他,他回望过来,没说话,只用眼神询问发生了何事。
“这是周工匠的徒弟。”她解释,而后看向石头,抬手许扶一下,“石头,你起来说话,究竟发生了何事?好好说与沈提刑听。”
石头起身抬头,脸上涕泪纵横,眸中惊恐又悲愤。
“沈提刑,”石头猛地抓住沈镜夷的手臂,声音嘶哑,“我师父、周工匠他昨夜突然就没了。”
“监里上下都说他是突发急病,累倒的。可、可我师父身子骨一向硬朗,甚少生病。”
“可他昨夜突然人就没了。他昨夜走的时候,我就在旁边,那样子太吓人了。”
“他根本不像寻常病故,沈提刑,我师傅他死得不明不白,你一定过要为他做主啊!”
“你是第一个发现周工匠死亡的吗?”沈镜夷问。
石头点点头,“我和师傅同住军器监的一间监舍。”
“他死前有何异状?尸体现在何处,你细细说来。”沈镜夷问。
石头用手抹了把脸,“身体剧烈抽搐,口吐白沫,还胡言乱语。军器监的人说他中邪了,被恶鬼缠上了。”
“他们怕也被那恶鬼缠上,天一亮就要拉我师傅去城外乱葬岗草草埋了。他们连口薄棺都不给,我拼死拦着,才拖到这时候……”
“草草下葬?”沈镜夷瞬间眸光一厉,他看向刚走过来的张悬黎,沉声道:“玉娘。”
张悬黎立刻快走两步,来到他面前,“表哥,何事?”
“你立刻去找休武,让他即刻带人前往军器监,不得任何人出入。并在我去之前,不得任何人靠近擅动周工匠遗体。”
“是。”张悬黎毫不迟疑,转身快步向大门走去。
“鉴清,圆舒。”毕士安倏然开口。
苏赢月当即看向他。
毕士安看着她和沈镜夷,眼眸深邃凝重,“为了北疆战事,军器监正倾尽全力赶制床子弩。这个当口,最好的工匠却突然死了。”
他微微一顿,杖头轻轻点了一下青石地面,发出一声轻响。
“周工匠之死,无论缘由为何,都绝非小事。若真是急病,便是天不佑我大宋,需厚待其亲族,稳定军工之心。”
他稍顿一下,语速放缓,字字惊心,“若是人为,那你们要面对的……”
他话未说完,苏赢月心中却已明白。
若是人为,他们面对的就是那潜入汴京的辽国细作,是汴京见利忘义的蠹虫,甚至是不愿见大宋重振军威的朝中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