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绾望着阿黄欢喜的模样,心中又是一声轻叹。
在这世道,这般憨直的奴仆生死皆系于主人一念之间,即便枉死也不过是黄土一抔。
待伙计将食盒装妥,转头问道:“这些你可提得动?”
“提得动!”阿黄盯着食盒,眼中闪着雀跃的光,仿佛得了什么稀世珍宝。
阿绾背起沉重的工具箱正要告辞,阿黄却抢上前来:“你去哪儿?我帮你提这个。”他单手提过工具箱,另一手拎起食盒,竟还显得游刃有余,“真的不碍事。”
“这如何使得?”阿绾看着他腿上的伤处,连连摆手,“大将军府就在前头,不必劳烦了。再说,你还要把公子换下的貂裘送回去呢。”
阿黄憨憨一笑,竟真将那装貂裘的木匣也背到肩上:“我都可以的。”
见他这般热忱,阿绾又是感动又是无奈。
不过,这一番动作让他本就松散的发髻更显凌乱,几缕碎发黏在汗湿的额前。
阿绾不忍,也顾不得什么规矩,径直站上矮凳替他重新束发。
指尖穿梭在粗硬的发丝间,她柔声道:“待会儿我好好给你编个发髻。”
“不用不用,”阿黄连连摇头,憨厚的笑容里带着几分羞赧,“我随手抓一抓就好。”
朔风卷着鹅毛大雪,将咸阳城笼罩在一片混沌之中。
阿绾与阿黄才出酒楼,便被狂风逼得寸步难行。
阿绾身形纤弱,几次险些被风掀倒,多亏阿黄让她紧紧挽住自己的臂膀,二人这才在深及脚踝的积雪中艰难前行。
好不容易望见大将军府的青砖高墙时,阿绾的发髻也已经散乱不堪,满身都是雪水浸透的狼狈。她正要从阿黄手中接过工具箱,打算独自绕去侧门,忽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破开风雪传来。
但见一骑玄色骏马踏碎冰雪,蒙挚披着墨色大氅疾驰而来,马鞍上悬挂的青铜剑在雪光中泛着冷芒。
他在府门前猛地勒住缰绳,战马前蹄扬起,溅起一片雪雾。
蒙挚端坐马背,目光如电扫过二人。
当他看见阿绾冻得通红的手指仍紧紧攥着阿黄的衣袖时,眉头骤然锁紧,玄色鹖冠下的面容覆着一层薄霜。
“申时已过,”他的声音比这风雪更冷,“为何此刻才到?”
阿绾慌忙松开阿黄,指尖残留的温度在寒风中迅速消散。
她垂首不敢直视那双眼睛,只觉得比方才在风雪中行走时还要寒冷几分。
“方才在路上遇见了公子高与楚国质子……替他们梳了发髻……这才耽搁了。”阿绾的声音极小,还真有点害怕。
蒙挚翻身下马,将缰绳抛给府门前的甲士,墨色大氅一甩,帅气十足。
他转头看了阿绾一眼,冷声道:“还不快滚进来!”
阿绾望了望大开的大将军府门,迟疑片刻,侧身对阿黄低语:“多谢相送,我该随将军进去了。改日定为你好好梳个头,可好?”
阿黄正痴痴地望着蒙挚远去的背影,眼中满是崇敬。听得阿绾此言,他连连点头:“好!”
“记住,我叫阿绾,在咸阳城外禁军尚发司当值。”见他这般懵懂模样,阿绾忍不住又叮嘱道,“回去时走慢些,莫再摔着了。这般天气,切记莫让伤口沾水。”
“晓得了。”阿黄憨憨应道。
此时蒙挚已行至府门内,见阿绾仍未跟上,倏然回身投来一瞥。
那眼神犹如冰刀,吓得阿绾再不敢耽搁,拎起裙摆疾步向前。
沉重的府门正在缓缓闭合,她侧身闪入的刹那,听得身后“轰隆”一声巨响,铜钉大门严丝合缝地关上,将漫天风雪隔绝在外。
大将军府内积雪早已清扫一空,青石地板上只余些许未干的水痕。明日便是蒙恬大将军的生辰宴,府中上下皆在忙碌——甲士们悬挂彩绸,仆役擦拭廊柱,管事核对着源源运进的食材,一派繁忙景象。
阿绾背着沉重的工具箱,亦步亦趋地跟在蒙挚身后。箱子实在是太沉了,让她不得不弯下腰身,每一步都走得颇为艰难。
“箱中装了何物?“蒙挚忽然停步转身,“往日不见你这般吃力。“
“添了三捆编发用的麻绳。“阿绾小声应答,额角已渗出细汗。
此时二人已步入正厅,暖意扑面而来。
蒙挚解下沾雪的大氅交给侍从,接过热麻巾拭面。
待他整理完毕,才追问:“麻绳如何用在发髻上?“
“可编入发丝间,令发量显得丰盈......“阿绾垂首解释,“许多人发量稀疏,此法最是实用......“
“倒是个巧思。“蒙挚颔首,目光忽然凝在她发间,“你的木簪呢?怎的用着筷箸?“
阿绾下意识摸了摸头上的竹筷,讪讪道:“方才楚国质子急着入宫,偏又寻不到合适的发簪,便暂借了去......“
“胡闹。“蒙挚眉头紧锁,“女子发簪岂可随意赠人?“
“事急从权......“阿绾想起吉良顶着一根筷箸面圣的滑稽场面,不禁莞尔,“总不能让他戴着筷箸就这般入宫......也挺不好的……“
见她竟还笑得出来,蒙挚面色更沉。
刚好此时有仆役捧着明日宴席要用的崭新碗筷经过,他随手从托盘中取出一支朱漆红箸,递到阿绾面前:
“戴这个。“
那支朱漆红箸在蒙挚指间格外醒目,吓得阿绾不敢伸手去接。
“怎么?“蒙挚又从托盘中取出一支,“既取一支,自然要成双。“
阿绾愈发惶恐,声音细若游丝:“将军,这是明日寿宴的器皿,件件都有定数。小人这般身份......实在不敢僭越。“
“有何不可?“蒙挚神色稍霁,目光掠过她发间那根朴素的竹筷,轻叹道,“你若戴着这个出现在宾客面前,才是真折了蒙家的颜面。难道要让人以为,我们蒙家已经窘迫到要让匠人簪箸示人了?“
他将两支红箸并置掌心,在略显昏暗的厅堂内,那朱漆表面竟流转着一层莹润的暗光,显然并非寻常器物。
阿绾尚在迟疑间,蒙挚已抬手取下她发间那根朴素的竹筷。只见他指尖轻转,一支红箸已稳稳插入发髻——不偏不倚,正是原先发簪的位置。那抹朱红恰如其分地点缀在乌发间,衬得她素净的小脸愈发清丽,平添几分难得的光彩。
他端详片刻,又将另一支红箸递到她手中:“收好。“
动作间,他指尖不经意掠过她的耳垂,带起一阵细微的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