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你又当儿戏。
云淡风轻一两句却轻易摧垮俞繇强行撑起的勇气,一次复一次,重蹈覆辙,虫蛾赴火。
可她不是喜欢他、爱他吗?为什么从来不应允与他白头携手。
因为不能。
言攸的答案是不能。
她会逼疯俞繇,不是今日就是明日,命中隔阂无法割舍,喜欢就要在一起吗?爱就要在一起吗?俞繇从生至死,或许都是被娇养在温室中的芳兰,高贵如斯,而她呢?她是赤地千里中挣扎而生的干草,相去甚远。
以他的家世出身,怎么能随心所欲娶她这样来历不明的女郎呢?
言攸不畏惧孤独,她拂了俞繇好意,道:“无疾,我不想做什么侯府少夫人,那个位置也并不稳妥。你总是妄想以一腔孤愤就能同家族抗争?你连那个罪人都杀不了,他会弄死我,他恨不得砍断我的手脚,挖去我的眼目,割去我的舌头,丢进最肮脏污秽的地方,做一个人彘,生生把我折磨致死的。”
那是俞煊能做出来的事。
因为燕子说,她消失的两载中,俞煊有再回藏锋门查证,他与藏锋门门主、门徒们不欢而散。
言攸承认自己的卑劣恶毒,企图挑唆俞繇忍痛割舍,要么是爱情,要么是养恩。
在重视“孝悌”、“道义”的时局下,俞繇是做不到的。
瞧吧,她今时就已经在逼迫俞繇面对了。
俞繇纤长的眼睫垂落下来,视线淡缈,原是被雾霭迷蒙,催唤泪下。
“清和,我是有些恨你。”
他如是说,可言攸也心如明镜,知晓他口中的恨无异于稚童般的无能,还要怪罪她胸膛下埋藏玄铁,坚硬不摧。
他牵起她的手背,淡色的唇瓣微微碰了碰,似胆颤地呷了两滴露水,精心呵护。
谁知道褚昭会突然现身呢?他像鬼魅一般挥之不去,形影相随。他的性子和言攸那么像,二人的相处几乎如临水照镜,至死方休。
俞繇很轻地叹声:“清和,你为什么要留它呢?你明知道它会是一个拖累……”
言攸怜他身弱,不忍心再言语刺激。
说一说真心话,又何妨?
“你养着她\/他。”
“日后不会孤独。”
“你原谅我,我本就不是什么善人,也是事已至此,才看清自己无意中被风月追逐,日渐迷惘。”连心意都要裂作一份一份的,谁都不忍残伤。
言攸不是什么冰清玉洁、高不可攀的玉兰花,一人的印记、两人的印记……数不清的留恋和惊鸿一瞥,她也只能求一个顺心而为。
她摘了一只耳环纳入他掌心,冷冷清清的玉花在他的手温下开得遽然,一时轰烈。
“你回去罢,我要留在殿下身边的。”
一瞬间,俞繇的肌肤血肉几乎都被烧穿,兀突突地显现骨骼脏腑,显露出所有的脆弱惘然。她不过是轻轻一缕风,盘旋过高岗,长吟夙愿,吹动青年环佩脆响、琴瑟和鸣。而让他做天子脚下的一个愚夫,哑然称羡。
好不公平!
他魂魄叫嚣的剩这一句。这样的不公潜移默化地影响他、改造他,逼迫他冲断理智礼义枷锁,发出兽的狰狞。
俞繇最终喋红了眼尾,执拗挽她:“你跟我走!”
反正她已经无需回宫了,就此消失也不会惊起什么变故。
带她走,藏起来。
走得越快越好,留给他们独处的时间就越多。
“我要回去了!”言攸一口回绝。
言攸甩开他的手,还费了好几分力气,还未得到片刻自由,又重新被他擒住,在暗巷中穿梭,俞繇半搂半抱裹着人走,以免她被撞到磕到。
“回家……我们回家。”俞繇如旧时安抚她一样轻哄。
“回什么家?我已经没有家了。”
她回眸时,大而明亮的眼珠就那么直直瞪他,对视久了竟有几分恐怖的感触,怀中的人仿佛不是美丽的妻子,而是被戕害后带着一腔怨气游荡人间的鬼魂。
她真是一个很自私很自私的人,给他些许希望,又总是迫不及待把他踩进泥潭中,身心凌迟。
俞繇很难过,他要强忍着这种卑微与挫折顾惜好眼前人,恍惚觉得自己已经是在讨好。
而他的讨好总是无用功。
“清和,别说气话……你是与我拜过天地的妻。连孩子都是我的!你可怜我为什么不能够可怜到底?”
言攸的嗓音清清泠泠,敲冰戛玉。
“你舍不下我,就留不住它。”
她的残忍怨毒,锋芒尽展。
可她总不能说,分别才是最好,至少能互相体面,并且能抹去不必要的威胁。
她已然决意追随褚昭!
俞繇的态度有所松动,她瞅准了他怔忪的间隙,捧住他的脸踮脚亲吻,又轻易拿捏了他的心跳。
“无疾,要离开你我们才能活。”
她的睫雨似细雪纷纷,让俞繇禁不住情动轻捻一片。
言攸开始折返,俞繇却喊她:“别倒回去!”
转角的墙壁上无声搭上一只皙白的手,骨节分明,十分有力,无言地遏制着什么情绪,全都暴露在虬结的筋络中。
“你们。”
“叙完旧了。”
“是么?”
短短的疑问被艳冶如鬼的青年掐得零碎,沉着不可测的怒气,好整以暇地等待“和奸”夫妇的回应。
“殿下……”言攸身体不受控制地发寒倒退,倒退时撞到了俞繇胸膛,被他立刻扶正,又保持好距离。
俞繇面不改色道:“太子殿下,微臣不过是与家……与家妹随口说了三两句。”
褚昭嘴角弯起了弧度,刀刃一般的笑容挂着,那么恶劣,令人毛骨悚然。
他粲然一笑:“清和,你过来。”
言攸立时弃了俞繇而去,奔回他手边,展现出无比的顺从,耳环的针扎进俞繇手心,刺痛一阵凶过一阵。
俞繇还不能表现得太在意。
褚昭站在道德制高处指摘他:“她死时,你有念过她是你四妹吗?兄妹苟合、伦理难容,你要害她被世人戳断了脊梁骨才心满意足是吗?”
这种话,俞繇早年就自我拷问千百般,几乎是不在意了。
褚昭却很容易被他破防。
“太子殿下,你如今这般,清和会恐慌不安的。”病秧子对他微微露笑,淡然自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