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的雪融得比往年早,靠山屯的老人们说,许是林英当年埋在雪崩沟坎里的冰心莲要醒了。
最先发现那抹玉色的是放山娃子狗剩。
他背着竹篓去鹰嘴崖下挖野葱,刚转过冰棱还没化尽的山坳,就被眼前的光晃得眯起眼——
雪水在冻土上冲出条细沟,沟底的黑土里,一株半尺高的莲正舒展着花瓣,每片都像冻在冰里的月光,边缘还泛着点金,最上面的花骨朵上悬着颗晨露,颤巍巍的就是不落。
“莲!冰做的莲!”狗剩的吆喝声惊飞了枝头的山雀,半柱香工夫,山坳里就挤满了人。
王婶踮着脚扒着前面的人缝看,手里还攥着没喂完的猪食:“这哪是普通莲?我家老辈说林英当年从神仙那得的宝贝,能镇山呢!”
“拉倒吧,”张猎户蹲在石头上磕烟袋,“那年头日子苦,编点故事哄娃娃罢了,哪有莲在雪地里开的?”
话音未落,蹲在花前的小春芽突然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最底下的叶片。
她的小棉手套早被雪水浸透了,可摸到叶片时却像触到了活物,整个人猛地一怔。
“它在哭,”孩子仰起脸,睫毛上还沾着融雪,“说奶奶快走了。”
人群霎时静了。
陈默挤到前面,手里的笔记本不知何时翻开了,钢笔尖悬在纸页上方。
他望着小春芽泛红的眼眶,又看了看那株在风里微微摇晃的莲,笔尖重重一顿,记下:“春芽言,莲泣,英将去。”
林英的暖屋飘着艾草香。
她靠在炕头,拇指摩挲着响镖的铜箍,那是当年她打第一只熊时崩飞的弹片熔的,现在被寒潭水擦得锃亮。
门帘一掀,算盘嫂端着药碗进来,药香混着寒气扑了满脸:“我说你呀,就不能歇两日?昨儿王婶来送鸡蛋,说你又去谷仓查账了。”
林英接过药碗,吹了吹浮着的药渣:“谷仓钥匙得双人管,这规矩是刚进山那年定的。”
她把响镖轻轻放在炕桌上,镖头在阳光里闪了闪,“人会老,会走,但规矩得活着。”
说着,从炕柜里抽出个蓝布包,里面是一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页,“这是新修的《青山防卫录》,你帮我交给少年队队长。”
她指着最后一页新添的字,“加一条:主井再鸣,无论昼夜,少年队必须集结巡山。”
算盘嫂接过布包,手指触到纸页时烫得缩回——纸页上的墨迹还没全干,显然是连夜写的。
她望着林英眼下的青影,喉咙发紧:“你这是...提前备下的?”
林英笑了,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暖屋的光:“当年我带着他们打狼,教的不是怎么举枪,是怎么把命拴在规矩上。”
她望向窗外,远处主井的井沿还结着冰,“等我走了,规矩替我盯着。”
清明前三天,守碑童阿强提着竹扫帚上山了。
他今年十六,轮值守碑是第三年,打小就觉得那些刻在碑上的“护村四十年”“未尝一败”都是老人们哄孩子的话。
可当他扫到“林英”两个字时,山风突然停了。
阿强抬头,只见几片从鹰嘴崖飘来的莲瓣正落在碑面,淡金的边缘蹭着“护村四十年”的“十”字,竟慢慢拼出个模糊的“好”字。
他的扫帚“啪”地掉在地上,盯着那片花瓣,后颈的汗毛根根竖了起来——碑上的字他扫过无数回,可从没有哪次,连风都跟着静了。
他蹲下来,伸手去碰那片花瓣,指尖刚要触到,花瓣却“呼”地飞了起来,打着旋儿往山下飘。
阿强望着它飞过村口的老槐树,停在公所的横梁上——
那里悬着一束金黄的麦穗,听说是林英当年带人打狼时从雪堆里捡的,四十年了,竟没枯没烂。
当晚,祠堂外的告示板上多了张纸。
阿强的字歪歪扭扭,却写得极认真:“今年起,我愿多扫一天。”
春深时,来了五个城里的学生。
他们背着相机,说是要写“大兴安岭乡村史”。
老人们围在祠堂前,七嘴八舌讲着林英的故事:“当年她背着弟妹去打猎,狼崽子追着咬,她反手就是一镖!”
“盖砖房那回,她带着我们挖黏土,手都磨破了!”学生们笑着点头,笔在本子上飞,可眼底总带着点怀疑。
直到小春芽拽着其中一个扎马尾的女生衣角:“姐姐,我带你去看个宝贝。”
她蹲在祠堂香案前,用指甲扣着第三块青砖的缝隙,“这里埋着第一份乡约底稿,下面压着半截烧焦的符。”
“小丫头片子懂什么?”扎马尾的女生笑,可还是跟着蹲下来。
几个学生凑过来,半信半疑地帮着抠砖。
当青砖被掀开时,底下的土坑里果然躺着一叠炭化的纸片,最上面那张还能辨认出几个字:“粮分三仓,钥匙双管......”
当晚,靠山屯的夜饭桌上全是议论——
“我说吧,老辈的故事能有假?”
“那符是当年林英救火时烧的,我亲眼见她冲进火场!”
最热闹的是村头的老槐树下,说书爷抱着三弦坐石墩上,弦子一挑:
“哎——说那女特警,肩背响镖腰别枪,镇得狼虫不敢狂!金穗悬梁照四野,冰心莲开报春忙……”
林英卧床第七日,天阴得像扣了口锅。
她却起得比往常早,坐在炕边对着铜镜子梳头。
银发梳得整整齐齐,别上那枚褪了色的银簪——是陈默当年插队时用子弹壳熔的。
蓝布袄洗得发白,补丁都摞着补丁,却浆得板板正正。
“奶奶,你要出门?”小春芽捧着她的棉鞋,眼眶红红的。
林英拉过孙女的手,放在自己心口:“听,心跳很慢,但还在替你们挡风。”
小春芽把耳朵贴上去,突然“哇”地哭了:“奶奶的心,像井底的石头,凉丝丝的,可里面有好多好多热乎气!”
林英笑了,伸手替她抹泪。
窗外的风卷着残雪扑在窗纸上,可院角那株野桃树,竟在枝桠间冒出个粉白的花苞。
她望着那朵花,忽然觉得胸口的玉坠轻震了一下,像极了当年寒潭里的鱼群撞网。
空间深处,千年寒潭的水正一寸寸退去,露出潭底一圈圈年轮状的水痕。
最中心的水痕里,沉着那只青釉陶罐,罐口封着的《家训十二则》,墨迹依然鲜艳。
夜渐渐深了。
林英靠在枕头上,望着窗外越来越密的雪。
她知道,等雪停时,鹰嘴崖下的冰心莲会再开一朵;
她知道,公所横梁上的金穗还会转;
她知道,祠堂里的乡约底稿会被小心收进玻璃柜;
她知道,守碑童的扫帚会多扫一天又一天。
可此刻,她只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像在数着归期。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很快模糊了窗棂。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钟鸣——是主井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