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陶盘里的红盖头终于挣开蓝布束缚,像团烧透的炭落在雪地上。
红线姑枯树皮似的手抚过盖头金线,眼角的皱纹里浸着水:“我绣这盖头时才十六,想着将来要亲手给屯里最有出息的闺女盖上。”她抬头看向林英,浑浊的眼珠亮得惊人,“英丫头,你担得起。”
林英喉头发紧。
前世当特警时,她见过太多生离死别,此刻却被这方带着灶灰香的红盖头烫得眼眶发热——
那香气混着陈年棉布的暖意、粗陶的土腥味,还有指尖轻触时微微刺痒的金线边缘,像母亲掌心摩挲过童年旧梦。
陈默悄悄攥住她的指尖,掌心的温度透过红线传来——
那是嫁衣雀刚才缠上的,细若蛛丝却勒得极紧,像根活的绳子,在她腕脉上轻轻搏动,仿佛能听见它微弱而执拗的“啾啾”声,如风铃悬于心尖。
“老规矩没了,咱就立新规矩。”红线姑突然拔高嗓门,粗陶盘一翻,两碗热茶腾起白雾,茶香裹着松枝燃尽后的清冽扑面而来:
“不拜天,它不下雪帮咱们;不拜地,它不让红莲开。今日只拜一人——你心里认定的那个!”
她将茶碗分别塞进两人手里,茶盏边缘还沾着她掌心的温度,“暖屋成婚,茶代酒,心换心。”
“好!”不知谁喊了一嗓子。
二壮媳妇抹着泪解下靛蓝棉袍,“铺地上!雪水浸脚脖子,新媳妇可不能受寒。”
三爷爷的羊皮袄、王婶的灰布衫跟着落下来,眨眼在暖屋门前铺出条彩色的路——
布料摩擦的窸窣声、踩雪的“咔嚓”响、人群低语汇成一片温热的潮音,林英赤足踏上那堆软绵绵的衣物,脚底传来粗麻与羊毛交织的触感,暖意从脚心直窜上脊背。
身后小栓抽抽搭搭:“姐的新鞋是我纳的底,不能湿。”声音哽咽,像被风吹乱的蛛丝。
暖屋里的炭火“噼啪”炸响,火星溅起,映得墙上映出跳动的人影。
墙上的春泥汤配方被热气烘得发软,字迹边缘微微卷曲,陈默画的“靠山屯五年规划”边角翘起,倒像是在跟着火舌跳舞,墨迹在光影中游移,宛如未来的轮廓正缓缓苏醒。
林英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上个月她猎到野鹿,陈默连夜算完鹿皮能换多少盐,又在图上添了排“养鹿棚”。
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茶碗外壁粗糙的釉面,那温度灼人,一如她胸腔里翻涌的情绪。
此刻他就站在那排养鹿棚旁边,茶碗在手里转了两转,突然轻声说:“你说过,靠山屯是我们的。那从今起,冷暖同担,笔墨与刀弓同在。”
林英端起茶碗,青瓷与青瓷相碰的脆响里,她看见陈默耳尖红得要滴血。
这是他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下说软话,像只被扒了壳的松子,又软又香。
她还想笑,可鼻尖忽然掠过一丝金属锈味——风里传来极远的一缕震颤,割耳如针。
还没来得及开口,“当——”的一声巨响已撞碎窗纸,雪风卷着人影冲了进来。
鼓楼张裹着雪风冲进来,铜锣挂在胳膊上晃得叮当响,手里还攥着卷红布:“我记了三十年时辰,今儿个不能错!”
他抖开红布,林英凑近一瞧,密密麻麻的刻痕深浅不一,竟是用更梆尖儿一笔笔凿的,“吉时录!年年月月,初一十五,一更二更,我全记着呢!”
他把红布往房梁上一系,“我给你们证时!”话音未落又冲了出去,棉鞋踩得雪壳子“咔嚓”响。
“当!当!”
第一声更响从村东头传来。
林英扒着窗沿望去,雪幕里影影绰绰都是打更人,每人手里举着更梆或铜铃,沿着鼓楼张跑过的脚印排成串。
二里地外的刘家村更夫举着铜铃,三里地外的老猎户扛着自家做的木梆,他们的呵气在半空凝成白雾,敲出的声响却清冽得像冰棱——“咚”是一更天,“当”是子时到,所有的时间在此刻汇作一股,撞得人心发颤。
“啾——”
嫁衣雀的叫声混在更声里。
林英手腕一紧,那根红线不知何时缠了两圈,正往陈默腕子上爬,温热而湿润,如同血脉相连的共生之藤。
红线姑突然捂住嘴,拐杖“当啷”落地:“血引雀认主,天媒临门——此婚,天地无反悔!”
(村民低语响起:“听说嫁衣雀只在至情之人成婚时现身,若红线缠双腕,则谓‘血引雀’,乃天命之合。”)
林英腕上的玉坠“嗡”地一震。
她能感觉到空间里的寒潭在翻涌,千年寒水顺着玉核裂痕渗进血脉,带起丝丝绿意——
那感觉,像极了那年在寒潭边惊起的那只红羽小雀,如今逆流而上,噬咬她的命脉。
墙角的泥缝里突然冒出点蓝,心灯草的芽儿像被谁抽了线,“噌噌”往上蹿,眨眼就绕上房梁,开出星星点点的花,幽香浮动,拂过鼻尖时带着药草的苦甜与初春的湿润。
陈默猛地吸了口气:“这是……你给春瘟病人用的药引?”
“嗯。”林英伸手解嫁衣第一颗盘扣。
粗布盘扣有点紧,她指甲盖都泛了白——这颗扣子最难系,因为她把最重的念想藏了进去。
扣子弹开的瞬间,一枚晶亮的莲子滚进掌心。
那是九月里,她在空间寒潭边守了七天七夜,等九百朵冰心莲里最先绽放的那朵。
“种下它。”她把莲子塞进陈默手里,“以后每年今日,我们一起来看它开花。不开,说明我们心不同频;开了,便是靠山屯又一年平安。”
陈默的手指在发抖。
他接过莲子时,指腹擦过林英掌心的薄茧——那是握枪握出来的,也是打猎时被兽爪抓出来的,粗糙与温柔在此刻交叠。
他转身往屋外走,雪地里的铁锹还插在昨天挖的菜窖旁。
可刚铲开一层雪,身后突然传来闷哼。
他回头的刹那,林英的身影晃了晃。
玉坠上的裂痕像蛛网般裂开,绿光从裂缝里渗出来,顺着她锁骨往颈后爬。
那枚玉核早已与她的血脉共生,每一次动用空间之力,都是以精血喂养它。
此刻寒水倒灌,玉裂即心裂。
她的唇色褪得比雪还白,却还在笑:“别慌……这次,换你扶我了。”
陈默扑过去时,怀里的温度烫得惊人。
林英的额头抵着他肩窝,呼吸轻得像片雪,发丝间还沾着一朵心灯草的小蓝花,随呼吸微微颤动。
他摸到她手腕上的玉核,裂痕已经蔓延到脉搏处,每跳一下,就往皮肤里钻一分——像一条绿色的小蛇,正啃噬她的生命。
“英姐!”小栓哭着扑过来,招娣的绣帕按在林英额头上,“姐你醒醒,我把布老虎给你玩……”
“去烧姜茶!”三爷爷吼了一嗓子,“红姑,去拿你那贴了三十年的暖身膏!”
世界忽然安静下来。
小栓的哭声远了,三爷爷的吼叫像隔着一层水。
只有她贴在他胸口的手,还有那句轻得几乎听不见的话:“换你扶我了。”
陈默跪在雪地上把她抱起,指甲抠进冻土。
他说不出话,只是用力把她贴向自己心跳的位置——那里烫得快要烧穿冬衣。
“我扶,我一直扶。”
雪越下越大。
暖屋的窗户上结了层冰花,映着炕上两人交叠的影子。
玉坠的裂痕在冰花里投下暗影,细细的,却像要劈开整面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