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的肩背被雨水浸得透凉,却仍能清晰感受到林英贴在他后颈的呼吸——轻得像蛛丝扫过,扫得他眼眶发酸。
雨滴顺着她湿透的发梢滑落,砸在他锁骨上,冰得像碎玉坠入皮肉。
他数着自己的脚步声,一步、两步,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扎得心脏生疼;脚底青石板的寒意透过草鞋直刺足心,仿佛整座山的重量都压在他的脊梁。
主井的青焰在雨幕里忽明忽暗,像团攥不紧的萤火,火苗扭曲时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如同大地在低语呻吟。
陈默刚踏进井台范围,怀里的人突然动了动。
他低头,正撞进林英涣散的瞳孔——那双眼往日里亮得像淬了冰的星子,此刻却蒙着层雾,像被雪埋了半冬的山溪,映不出光,只余一片灰白。
她的鼻息拂过他耳廓,微弱得几乎与风混成一体。
“英英?“他喉结滚动,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陶片,“主井到了。“话音未落,一股铁锈味从她唇边漫出,混着雨水滴落在他手背上,温热黏腻——是血。
林英的手指在他胸口轻轻抓了抓,指甲刮过粗布衣料,发出沙沙的轻响,像只濒死的雀儿扑棱翅膀。
陈默顺着她的力道放她下来,这才发现自己后背早被冷汗浸透——她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臂弯里的分量轻得让他心慌,肋骨硌着他掌心,像捧着一具易碎的瓷偶。
“地......脉......“林英的唇瓣开开合合,血沫混着雨水从嘴角溢出来,在青石板上洇出朵暗红的花,花瓣边缘还泛着泡,随雨滴溅起又碎裂。
“我知道。“陈默半跪着扶住她,掌心贴住她冰凉的后腰,触到她脊椎一节节凸起如珠串,指尖不由自主地颤抖,“你说过要九日镇山,第九夜是最后一步。“他的手指在发抖,却固执地把她往上托了托,“我在这儿,你说怎么做。“
“咔——“
地底传来闷响,像巨石碾过枯木,震得脚底青砖微微颤动,连带井沿的水洼也漾起细密波纹。
陈默猛地抬头,正看见地音子佝偻的身影从地窖口爬出来。
那老匠人的灰布衫全被泥水浸透,黏在身上像裹尸布,脸上沾着草屑和泥浆,双手疯狂拍打地面,布满老茧的指节撞得青肿渗血——他听不见声音,却用最原始的方式传递警告:地脉要崩了。
“九井童!“陈默扯着嗓子喊,声音盖过雨声,震得耳膜嗡鸣。
八个扎着羊角辫的孩童从柴房里窜出来,最小的那个手里还攥着半块烤红薯,焦糖色的蜜汁滴在泥里,瞬间被雨水冲淡。
他们跌跌撞撞跑到各自负责的副井边,雨幕里响起稚嫩的童谣:“月不来,星不走,守井娃儿不怕狗;井里火,火里光,烧断地脉疯狗肠——“
纯阳之音像根细针,“噗“地扎进混沌的地脉,空气中泛起一圈看不见的涟漪,连雨线都短暂扭曲了一瞬。
陈默感觉脚下的青石板在震颤,连带着林英的身子都在抖,她单薄的衣衫紧贴脊背,冷汗与雨水交融,滑过他指缝时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湿冷。
她突然咬住舌尖,腥甜的血沫喷在最后一块寒玉碑上,碑面浮现出古老纹路,泛起幽蓝微光,像冻土下苏醒的河脉。
玉核在她胸口发出刺目青光,像颗被点燃的夜明珠,把雨幕都染成了青蓝色,光晕扫过之处,水珠悬停半空,凝成细小的冰晶,簌簌落下。
“轰!“
九口井的青焰同时窜起,八口副井的火舌向主井聚拢,在半空拧成螺旋状的青柱,灼热气浪扑面而来,燎焦了陈默的睫毛,却奇异地不烫皮肤,反而有种深入骨髓的阴寒。
林英的白发被气流掀起,在青光大作中飘成一片雪,发丝掠过陈默脸颊,冰冷如霜。
他看见她的瞳孔在收缩,像被强光刺痛的兽,可她的手却死死抠住寒玉碑,指缝里渗出的血珠落在碑上,开出一串小红花,每一滴都“滋”地一声蒸腾起白烟。
“疼吗?“陈默凑近她耳畔,声音轻得像怕惊飞了什么,雨滴落在她耳垂上,滚入衣领,“英英,你疼就喊出来。“
林英没回答。
她的五脏六腑像被寒火焚烧,每一根血管都在抽痛,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在往体外拽她的命。
可她望着头顶的青柱,忽然笑了——那笑极淡,却比任何时候都亮,像雪后初晴的山尖,映着第一缕天光。
“陈默......“她的声音细若游丝,气息拂过他耳道,激起一阵战栗,“抱......紧我。“
陈默立刻环住她的腰,将脸埋在她被雨水打湿的发间,鼻尖尽是泥土与血的气息,发丝缠绕他脖颈,湿冷如蛇。
他这才发现,自己左臂的祭纹不知何时爬满了整条手臂,青灰色的纹路像活过来的蛇,正顺着他的血管往林英体内钻——而就在他掌心贴住她后腰的刹那,那纹路曾剧烈灼烫,仿佛沉睡的契约终于被唤醒。
有股暖流从他心口涌出来,穿过祭纹,融进林英冰凉的脊背——不是驱寒,是陪她一起冷,一起熬。
“啾——“
一声清鸣从林英心口炸开。
陈默抬头,只见万千血引雀从她衣襟里飞出,那些是他从未见过的小鸟,通体赤红如凝血,每只雀儿喙中都衔着一点青光,翅尖划过空气时留下淡淡血痕。
它们扑棱着翅膀冲向八口副井,被雨水浇得奄奄一息的火焰随着光点儿落下,“腾“地重新烧得旺盛,火焰升腾时发出“呜咽”般的长吟,像是复苏的龙吟。
空中很快织起张光网,像把星河揉碎了撒在天上,每一缕光丝都微微震颤,发出极细微的嗡鸣,如同无数古琴弦在风中轻拨。
地音子突然跪在地上,布满老茧的手深深抠进泥里,十指陷入湿土,指甲翻裂也不觉痛——他感受着大地震颤的消退,那持续九日的搏动终于弱成了余响。
泪水滚落,不是因为他听见了声音,而是因为他“感觉”到了安宁。
山体的震颤渐渐平息。
林英的意识开始飘散,她望着雪岭方向,那里的云雾被青光照得透亮,像块蒙着灰的玉。
玉核在她胸腔里微弱跳动,裂纹却像蛛网似的蔓延,每跳一下,就有细碎的玉粉混着血沫从她嘴角溢出,落在陈默手背上,冰凉如雪粒。
“成了......“陈默的声音在发抖,他抱着她慢慢往下跪,膝盖砸进泥水里,溅起浑浊水花,“英英,我们成了。
地脉稳了,山不会塌了......“
林英想笑,可喉咙里涌上来的全是血。
她望着陈默发红的眼尾,突然想起三天前他蹲在灶前给她熬药的样子——眼镜片上沾着水汽,耳朵被柴火烤得通红,药罐咕嘟咕嘟冒着泡,苦香弥漫整个屋子。
她动了动嘴唇,想说“回家“,可最后一个音节还没出口,眼前就黑了。
玉核的光几乎要灭了,只剩豆大的一点,在她心口忽明忽暗,像风中的残烛,每一次微弱的闪烁,都牵动陈默的心跳。
黎明来得很慢。
东方先是浮起一抹灰白,继而染上蟹壳青,星子一颗颗熄灭。
松林边缘传来第一声鸦啼时,雨终于停了。
山风卷着松涛声灌进衣领,他却觉得冷,冷到骨头缝里,连呼吸都凝成白雾。
人们一路跟着他们从井台走到村口,脚步轻得不敢惊扰这份宁静。
妇女们攥着热乎的姜茶,汉子们红着眼眶搬来铺了棉被的木板——他们都知道,这位把命搭给大山的姑娘,该被好好疼着。
“英英,“他低头吻了吻她冰凉的额头,唇触到她眉心时,仿佛碰到了冬夜最冷的霜,“我们回家。“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脚底虚浮,心也空荡。
怀里的人轻得让他害怕,可当他路过村口老槐树时,忽然感觉到她的睫毛颤了颤,细微如蝶翼轻扑。
与此同时,他左臂的祭纹微微发烫,像有人拿羽毛扫过。
陈默猛地停下脚步。
他望着林英苍白的脸,看着她心口那点将灭未灭的光,喉结动了动,终究没敢出声——怕惊走了这丝生机。
而在百里之外的雪岭绝顶,风雪初歇,一道黑影立于断崖之上,俯瞰着远方山谷中那抹尚未散尽的青光。
黑衣首领将残玉圭收进袖中,身侧的黑衣祭司递来盏茶。
他望着靠山屯方向,嘴角勾起抹极淡的笑:“血脉醒了。“
“归墟门...“祭司的声音像片落在雪地上的叶子,“开?“
“开。“黑衣首领转身走进雾里,话音散在风里,“让他们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地脉。“
晨雾未散时,陈默背着昏迷的林英踏进靠山屯。
村口的老榆树下,全村人早守在那儿,妇女们攥着热乎的姜茶,汉子们红着眼眶搬来铺了棉被的木板——他们都知道,这位把命搭给大山的姑娘,该被好好疼着。